君澄境还没想好,要怎样回答才有说服力,以能够一次性结束这个话题,却听小至先开口了:“师父,就算这在凤梧镇早已不是秘密了,那也不能说门内规矩就此是个摆设了,规矩仍须遵守的吧,那听您方才说的,是想给境师兄找个门外的姑娘?”
“怎,不行啊?门内全都是被他当妹、妹妹的,可不就要外面看看啦。”字句在“妹”字间卡顿的那一下,游岳畏缩地瞥了君澄境一眼,其中夹杂着几分自责与歉意。
小至夸张地将手一拍,“那可不麻烦嘛,要真成了,是那姑娘进门呢,还是境师兄出去自成小家呢,若她进门的话,按规矩,要种下缚言咒吧,万一她爹娘不肯怎么办,但要是擅自做主,便是我们不仁义了;但要境师兄出去的话,那他的位置,谁来替呢?”说到最后,他摊手,脸上莫名浮现出些许似有恃无恐的浅笑。
游岳被应得哑口无言,懊悔自己心血来潮,想得太过简单。虽然词穷,但顾于自己“长辈的面子”,他最终故作凶狠,绕过君澄境,指着小至:“秦小至!少在这讨好你境师兄给他打掩护,我是太久没管事了,你、你们这群崽子就只怕他一个啦?!”
这顿火发得,可谓失败,口吻听上去其实更像是一番控诉。小至的反应不痛不痒,甚至百无聊赖般拨弄起桌上的算盘,“哎哟师父~您可一点都没变啊,想生个气都气不像样。师叔生气还是令人畏的,可也没能有境师兄那不怒自威的本事。”
听言,君澄境侧头,疑惑中仿佛带着一丝委屈,“我真就那么……凶神恶煞?”话音落下,看到对方无措的反应,他感到自己这一缺乏自知之明的问题,简直就是主动证实了其所说的一切……
小至哭笑不得,奇怪自己怎么就将心里话给说出来了。见境师兄直接移开目光,并未计较,他松了口气。
这时,从诊室内传来翠墨清亮的声音:“僵蚕三钱,川芎三钱——”
君澄境微微蹙了下眉,略带责怪:“一个病人看这么久。”
游岳一边按方抓药,一边不以为然道:“你那么大点时,可也没不比他能干多少哈。他是有几分天资,你是肯用苦功。”
小至没忍住:“对啊境师兄,要求别太高嘛,你自己说的,有时过求其上,反将得其下。”说完,弥补似的傻笑了一下。
君澄境疲惫地阖了阖眼。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便“习惯”了严于律己,之后竟逐渐发展成对别人的错误(只在与专业有关的问题上)都是零容忍。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狭隘,觉得这样的自己简直可恶至极,可这份对己、对人的苛刻,早在幼时便已因着那些苦难,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甚至已成了“天性”的一部分,若要改变,真的很难……
感觉是时候得转移话题了,游岳想起一件和羁空在回家路上便已商量好的事:“对了,有件事还忘了跟你们说。今年的集贤宴不是设在凤梧吗,机会难得,我和你师叔打算让你们去看看。”
君澄境随即侧过头来,与其对视,眼中满带着诧异,神情似在严肃探究,以确定师父的神思是否还正常。而小至则是在不可思议并自我怀疑中脱口而出:“集贤宴?您是说那几大宗门为遴选、招收弟子,共同举办的大集会?今年在凤梧?您二老想让我们去看看?!”声音并不大,但神情、语气包括肢体动作,已是将他的震惊表现得淋漓尽致。
两人动静看似天壤之别,实际情绪却可谓一模一样,游岳闭上眼,疲惫抚额,“你们师父老了,可还没得呆病呢,再说就算我得了,你们师叔还精着呢。”吐槽过后,他向两人正色,“是,想你们去看看。就当多见些世面也好,别让眼界困在这小小一隅。”
拿着方子前来取药的病人中断了师徒三人的对话。为其算好账,打包妥帖后,小至走到师父身边,压低音量道:“师父,前一件事就算了,可‘禁止参与集贤宴’,这是门规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吧?”他一字一顿,以表示着重强调,“师父,您二老这‘反骨’怎么是年纪大了才长出来呢,今天怎么专跟前人的规矩过不去啊?”
游岳皱皱鼻子,狠狠白了他一眼,神情举止瞬间将自己变成了个重蹈“叛逆期”的老小孩,“禁止‘参与’,”他咬牙切齿般加重了那两个字,“是不能跟他们那样招收弟子!我只是让你们去看看,怎就犯禁了?这一年年的,有多少人到场旁观,难不成他们都是去‘参与’集贤宴的?还有前一件事,我想的不是在情理之中吗,怎就变成跟前人过不去啦?”
他们说着,没注意到君澄境不知何时已逃出药柜前的狭小空间,抽身绕到了无人看管的柜台后面。
“哦,难怪,”小至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你们去过集贤宴呐。”
游岳点头,“云游四年,去了三场。唉呀,那可远不止招收弟子啊,各门师尊还会为大众讲解好些修真通用的功法并门道,着实能学到不少,有些东西,我们修炼了一辈子还不懂呢。你们趁年轻,更要博采众长,将其融会贯通啊。”以长辈苦口婆心的语气说着,他捋了捋胡须,心中不知哪来的自信,觉得他们就此肯定不会再有任何异议。
“哦……”小至点头撇嘴,挑起眉毛看向别处,摆出几分忧疑的神态,“啧,哎呀,可你们的弟子都聪慧过人,悟性极高,这万一不小心宴上大放异彩,被哪位师尊看中,欲收入其门内,那该如何应对呢?”说着,目光落回师父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
游岳早以白眼看他,神情愠怒又掺着一丝委屈,似等那番话说完,才让自己爆发,异常凶狠地用指头顶了一下他的额角:“不自己递上名帖,谁会来招你!还有,就是让你们到那里听听、看看,谁叫你去放什么异彩,”他嫌弃地皱了下鼻子,“而且以为讲学的是你呐?谁会听你自顾自在那里显‘威风’。”
正不忿念叨着,忽听又一串药名从诊室传出,他下意识地转向药柜,而小至就像是对师父的数落已完全免疫,主动上手帮忙抓药,一边“厚颜无耻”道:“呵呵,师父放心,我们不会的,晓得您二老舍不得~”
游岳猛地耸膝,摆出要踹人的架势,“臭小子!我是不怕哦,没什么好心疼的。只是你受不受得了自费修为之苦啰~走之前都不用拜我们,只要在歧、黄、医圣、孙真人和祖师爷等众先贤面前磕一遍头就行了。”或是不想辜负脸上威胁的神情和抬至半空的腿,说到后面,他用脚尖轻击了一下那臭小子的腿肚子。
“哎哟师父,“小至委屈嗔怪,“怎就弄得像真的一样了呢,三岁小孩都没你这么爱闹。”
“师父,您说想出来帮忙,顺便跟我们说说话,可我看您是出来聊天,顺便帮忙的吧。”君澄境一边调侃,一边走上前抓住小至的胳膊,直接将他赶回了原位,“——你更会算。”
重新拿起算盘,小至脸上无意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笑,仿佛自己被委以重任,“哈,境师兄,他们说人各有所长都被你占全了,他们是不晓得,你也有不擅长的东西啊。”
又一位病人从诊室走出,她对游岳十分热络,还未近前,便迫不及待般打了个招呼,似生怕老人没看见自己,随后更是自然而然地攀谈起来,又关心到君澄境微肿的脸。幸好有小至帮着打哈哈,才应付好那些有关细节的灵魂问题,算是逃过了一劫。
游岳就此彻底相信,这并非师弟疑神疑鬼,而是真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正想着能不能趁机问个明白,君澄境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先发制人”:“师父,您要不回去歇着吧?让您不说话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们这儿还这么多病人呢。”
游岳的脸顿时一垮,神情是一分震惊三分委屈六分无奈,“好嘞~大了大了来嫌弃师父啰。行吧行吧!”他赌气似的摆摆手,转身就走,“哎呀,以前锁事多得烦人,如今长大想管都管不到啦——我回去颐养天年了,什么也烦不了我。”
目送老人出了医馆,君澄境和小至莫名松了口气。
小至终于忍不住发问:“师兄,为什么不能和师父师叔说啊。”
“他们本就对彼此抱有成见,就别再火上浇油了。”君澄境冷冷地回答,看也没看他,意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
医馆如常忙碌着。巳时末,人们突然听到一阵怪异的铃声,其轻重快慢富有节奏,听上去只在医馆门口游荡,迟迟不愿离去,显是故意为之,久了竟令人觉到某种挑衅意味。
让自己听而不闻了将近一刻钟,何枢终于忍无可忍,转头从身边的小窗向外望去,或因彼此之间那难以言表的默契,几秒后,师兄便对上了他的目光。他立马用手势询问,接下来要怎么办。
君澄境轻轻将头一偏,使了个眼色,便径自向外走去。何枢随即站起身,对那正在进行针灸治疗的病人道过歉后,就将手头的工作托付给了翠墨。“我出去看看,应该没什么大事,一会就回来。”
两人循着那仿佛含有针对意味的铃声,来到医馆门口,眼神很快锁定了一位高壮微胖的青年——他左手撑着一副写有“济世救人”的幌子,右手食、中二指上套着个崭新的药铃,举在齐耳的高度,肆无忌惮地摇着,发出聒噪的声响。
此等行为在医者业内实可谓大不敬,更何况他整个人的神态,就是**裸的挑衅与侮辱,何枢直接血气上涌,那模样,仿佛想猛冲过去与其大干一架。君澄境反手攥住他肩头的衣服,将他拽了回来,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师兄如捉兔子般“放”回了原地,何枢自尊心受创,不服地撇了撇嘴:“师兄,干嘛呀,不就是个没事找事的外乡人嘛,你看他那虎撑(药铃),新到都刺眼,一看就是临时买来,专专到我们这里作妖的,不快点教训呢!”
正义愤填膺着,却见不远处那位“作妖的”忽然向他们看过来,何枢没设防,不争气地现出了几分慌乱。
那人昂着头,朝师兄弟俩投去了玩味的笑,却并未移动半步,仿佛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只等着对方拱手相迎。
君澄境回以谦和一笑,颔首,缓步上前,浅浅地作了个揖。何枢面无表情地跟在师兄后面,隐含敌意的目光却一刻不离那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