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兄弟看着面生,想必是远道而来。”说着这不咸不淡的开场白,君澄境煞有介事地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看你这身行装,是走方医?那么,兄弟你怕不是才入这行当不久,有些规矩还不太清楚,譬如走至医馆门前,应放下执虎撑的手。”他保持着浅淡温和的笑,彬彬有礼地开门见山。
“哦,还有这规矩?”那人歪头,造作地摆出一副疑惑、无辜的表情,“那实是对不住了。在下曾珀,字时宝,无意冒犯,还请二位宽恕。”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声色依旧不见丝毫应有的敬意与歉意。
君澄境轻轻摇头:“我们无甚损失,只是按规矩,得请时宝兄弟到元明医馆里走一趟,向孙真人像赔礼谢罪,以消欺师蔑道之嫌。”
听言,不知为何正在出神的何枢忽然转过头,诧异地看向师兄,随后又略带威胁地看了看曾珀。他不理解,虽然向孙真人谢罪确是规矩,但对于这么一个险恶之徒——自开始交谈,他就一直刻意显露着自己的修为,释放的真气包裹周身,甚至已成了略带攻击性的威压——就不能酌情变通一次嘛……
君澄境与何枢分别走在曾珀的两边,领他进入了医馆。在和众人说明了大概情况后,才将他带至那供奉着孙真人塑像的隔间。
看大堂里的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着那位“轻狂乖张”的外乡人,小至脸上莫名浮现出了几分不安。
就连诊室内的翠墨和李慕儿,也觉到了曾珀施放出真气而形成的威压。一阵熟悉的感觉侵犯身心,李慕儿不禁以空拳轻轻抵住了胸口,试图缓解憋闷及那可谓生理性的恐惧。
“慕儿姐,没事吧?”翠墨一面捻针,一面不忘关顾身旁。以她的修为,那点威压根本造不成丝毫影响。
李慕儿挺直身子,舒了口气,“没事的,不用管我。”说着重新拿起笔,继续记录治疗所用的穴位与行针手法。
另一边,孙思邈的塑像前,曾珀歪头轻哼,玩世不恭地站着,看了看左右:“二位,这孙真人我见着了,然后,该怎么谢罪呢?”
看着面前那人轻蔑以至可谓侮辱的神态,何枢只好在心里不停念叨着刚刚为其起的两个“外号”和从小背到大的宗门戒律,才能尽量冲淡、压制胸中的一团怒火。“跪下,磕头,看在你无知的份上,三个响头即可。”其实原本就只需磕三个响头。
“呵,那请恕我不能从命了,”曾珀像终于懒得再继续隐藏真面目,勾起挑衅般的讥笑,扬手唤出灵器——一把粗犷笨重的大刀,“我曾珀这一辈子,只拜天拜地拜父母拜师父,那三个响头嘛,就以我为孙真人献上一段刀舞来代替,如何?”
话音未落,何枢狠狠搡了一下他的肩膀,“想干嘛呀这是!”只稍微动了下手,而没有就此暴露自己的修为,这对他来说,已是十分难得。
君澄境立即将他拉开,上前挡在中间,仍旧微笑着,语调温和:“我这师弟性情急躁,还请见谅。但时宝兄弟,关于此事,我们实不敢僭上,替孙真人作主。”说着,还煞有介事对塑像拱手,一副迂痴不堪的样子。
曾珀讥嘲的笑愈加放肆,斜乜着眼打量了一番,随后转过身,见面以来第一次“正眼”看他,“哟,还装呐?哎呀,离这么近,还能在我的威压下无动于衷,一如平常,你们的修为怎么说也是贤人境以上了吧~哦,别误会,在下并无恶意,只是奉师尊之命,前来讨教贵宗门那能重塑经络,起沉疴肉白骨的——恒芜之精。”
说到那关键的四个字,他忽然凑近前,仿佛想用鼻尖去碰君澄境的脸,轻蔑的神情添上了几分挑逗的意味,同时将大刀一斜,架在他的颈上。
因着生理反应,君澄境向后一躲,却是成功控制住了心中那嫌恶欲呕的情绪,没让其流露于表面。在刃上寒气逼近脖颈的瞬间,他向何枢使了个眼色,轻淡到就像是无意中瞥去一眼,“时宝兄弟,有话好好说,我这小师弟可不经唬,此刻怕不是已被吓傻了。”
“哦,那都这样了,你这师兄还不动用灵力反击?”曾珀回头看了看身后那“已被吓傻了小师弟”,接着,整个人便愈加肆无忌惮,“呵,我可就更好奇了,你们所隐瞒保护的东西究竟是有多珍贵,还是说,你们身上被下了蛊,一旦作出有损贵宗门的言行,便会七窍流血而死?”他饶有趣味地说着,就像在好奇询问什么精彩的奇闻逸事。
君澄境努力将身子向后倾去,与其说是在躲避脖子上的刀,不如说只是想离那张好像要占自己便宜的猪脸远一些。“时宝兄弟,我实是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不过看来你平常应是博览群书,其中还包罗那些妙笔生花的志怪小说?关于那‘二隐宗门’传言不少,是有说它们在期和的,但你也不能随眼一望找间医馆,就信口乱安名分啊。”
曾珀挑了挑一边的眉毛,似乎越来越觉有趣,理所当然式地用食指勾起君澄境的下巴,“还嘴硬呐?啧啧啧,有骨气!可我真是不忍心啊~若这次不乖乖供上你们独有的修炼功法,让我带回去,那下一次,就该是我们师尊亲自登门拜谒了——到那时,我可舍不得你这美人儿,受那些皮肉之苦。”
听见那“曲折婉转”的“美人儿”,君澄境不禁微微一激灵,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恶心到犯哆嗦(即便是以前潜入人家猪圈偷泔水吃时,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看见他那故作镇定的样子,曾珀愈发得意,忘乎所以,“当然,你要是乖乖将宗门秘法交出来,并陪着哥哥我好好‘快活快活’,我会向师尊替你美言几句,让你留在我们宗门,好吃好喝的,不过你那些师兄弟妹们,我可没法管,只能看命了~对了,交谈许久,我还不知芳名?”
君澄境顺他的意,故作嗫嚅(甚而成功生出一丝娇羞)。就这,还没这么样呢,曾珀便靠着脑中“抢先”产生的淫臆,迫不及待地享受起,并沉迷于那霸侵成功的快感,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那位,已默默扬起了手,并指作刀。
压抑已久的怒气顷刻化为实体的攻击力,一股脑灌注到了何枢紧绷的指掌,在击到曾珀后脖子的瞬间,他释放了七成功力(留情了,但不多)……
曾珀失去意识,向前倒去,君澄境直接奉上倾情一掌(来不及握拳),改变了他的重心。
“师兄,你没事吧?!”何枢跨过那四仰八叉如一滩烂泥般倒在地上的人,双眼直盯着师兄的脖子,“呀!还是伤着了?”
“别咋咋唬唬的。”君澄境若无其事,拨开了他向自己伸来的手,神情依旧浅淡。随后悠闲自若地拿起案上的几支香,就蜡烛火点燃,向孙真人轻轻拜了三拜,又左右横扫,使香烟弥漫开来,仿佛在以此净化刚才被污染的身心。
何枢几乎急得跳脚,匪夷所思地看着,似乎在想,“这人怎么还有如此闲情逸致?”但因着对受拜者的尊敬,他还是等师兄将三炷香插好后,才开口说话:“师兄,他,该怎么处置啊,外面那么多人呢……还有你这伤,我、我去给你拿药!先上了药,再好好想办法。”说完,便再次跳过地上那碍事的,朝隔间门奔去。
“你还真被吓傻啦?”君澄境只云淡风轻的一句,就直接将他给叫停了。“放心,只是破了层皮。你此时出去拿药,众人问起,你该如何应对?”他二指并拢,在指尖凝起青绿色的光斑,敷上了脖颈那道似将要渗出血的伤口。
看着他那慢条斯理的样子,何枢急躁难耐,抓狂几秒后,却忽然长舒一口气,耷拉下了双肩,似破罐破摔,嘟哝道:“师兄,你说你方才这么就不注意些呢,看你那样,是光顾着躲他的脸了!平常还老说我轻重不分,看来你也是。”
“我要是躲得太过,你还有机会下手吗?”转过身看向那仰面倒在地上,整个呈大字的人,君澄境毫无波澜的脸就此浮现出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喟叹”,“我有把握不会让他的刀伤着我,但不清楚,他的脸会不会。”
一阵敲门声响起,致使何枢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没事吧,在里面干嘛呢,这么久?”
听到门外的人不是翠墨,他立马松了口气,心里庆幸,忘了应答。
“我进来了啊。”想着里面也不是什么私人场所,李慕儿没心没肺地直接推门而入,“哟——”惊诧的语气词将将脱口而出,她就及时压低了自己的音量,同时轻轻关上了门,翠墨让我来问问。怎么了这是?”
何枢看着地上那人,想都没想,声色蔑然道:“没事,一个令人作呕的狂徒。我下手真轻了。”
君澄境来不及,也无力再说什么,只得将眼下情况向李慕儿大致解释了一下。“这不用和其他人说了,若问起,就说他是突发急病。无需帮忙,我和小崶处理就行,人越多越乱。”
“行吧,”李慕儿了然地点点头,“那你们小心。我先回去,免得翠墨担心,要不看完手上那位病人,她就该过来了。”
房门一关,何枢看向君澄境,还没发声,对方便抢先开口:“你背得起他吗?”
“啊!?”何枢懵了,“我、我……”因着师兄的示意,他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应该、应该,背、得动吧。”
一边将“那头猪”架上师弟的背,君澄境一边嘱咐道:“你背着他上街头等着,我随后到。”
挣扎到最后,何枢如潜力爆发般使劲一颠,终于让那庞然大物彻底离开地面,使其完全覆在了自己身上,“师、师兄,这是干嘛呀。”
“照做就行,一会来不及了。”君澄境不由分说,直接打开隔间门,快步朝柜台方向走去。
何枢却尚在原地踏步,“不是,师兄,我还没好呢,什么来不及了呀——”伴着嘟嘟囔囔一阵牢骚,他总算在迈开第一步后,进入了应有的状态,像风(疯)似的,猛冲出了医馆大门。
不少人的目光都随着那道黑影迷离了一瞬,略为惊诧的神情仿佛在问:“什么东西过去了?”
见他们一个急匆匆地往外,一个神色凝重地向柜台走来,小至深感不妙,“境师兄,出什么事了?你的脖子——”
君澄境抬手打断了他第二个问题,像不允许有任何废话:“那人突发急病,须用特殊疗法——给我一包巴豆霜。”
面对他那雷厉风行的样子,小至只觉一种发自心底的慌乱,根本无暇多想,立马照做。
拿到想要的东西后,君澄境便出了门,边走边抬头观了一下日影,脚步不紧不慢。
何枢气喘吁吁地等在街边,背上的那座“大山”衬得他原本高挑精干的身材在此刻看上去,竟略显孱弱。侧头看见师兄来到身边,他似得了某种安慰(又或是监管),神情不再像先前那般“狰狞”。“师兄,我们到底是要干嘛,你倒是说句话啊!我才不会在这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你在找什么呀?”说着,他跟随身旁那人的目光向前方张望,似试图靠自己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
“要是和你说了,你的动作怕是就不能这么麻利了。”君澄境时时注意着前方道路的情况,心不在焉地说。
“不会的不会的,你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绝不会有一丝怠慢。”尚不明就里,何枢就直接斩钉截铁地对其进行了反驳。
他捯了口气,才接着说:“师兄,你是要将他送去哪里吗?哎哟,那样体贴干什么嘛,依我看,就趁他眼下无知无识,将他身上衣裳全扒了,扔大街上!谁让他方才那么作贱你的!”光是想想就觉解气,何枢露出了自以为前所未有过的、非常可怕的“放肆坏笑”。
看见他的脚已经开始打软,君澄境不动声色地用双手扶住了曾珀的后背。“小崶啊,这是什么馊主意,你晓不晓得名声这东西有多重要?做任何事情前,都要先想它将会招致什么后果。”
“师兄,你还顾及他的名声呐?!”何枢的神色和语气皆深不以为然,外加几分匪夷所思,“你和师父师叔不是常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我说的是医馆的名声。”对于他这反应,君澄境略显嫌弃,不耐烦道,“青天白日的,我们把人衣服扒光还将他扔街上?见到的人会怎么想?且你又是怎么想的?要是他醒了回来找我们,那可就不是我们占理了,还会给医馆百年口碑泼脏水。”
见自己那为过嘴瘾而出的“主意”直接引来了一番教训,何枢不忿地噘嘴,咕哝道:“那就只有好生伺候,安顿妥帖,以冀他能消停,不回头找我们麻烦啦?”
君澄境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要人家因你的好而‘消停’,这可难啊~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使其得寸进尺、变本加厉。遇上这种境况,这种狂蛮无耻之徒,可别想着以德服人,当以‘力’服人,与其委屈自己宽和以待,妄想让他敬你,不如“将心头的那把刀”(忍)转个向,让他怕你。”
他一番话还没说完,何枢便可谓惊喜地抬起头,脸上是充满期待的坏笑:“哦,师兄,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