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辰时正,李慕儿坐在诊室角落的椅子上,两肘撑膝,双手捧脸,整个人就像遭到了某种排挤的异类,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那说说笑笑,“借着”医馆开门前的准备工作,不断向自己“撒狗粮”的两位年轻人。
其实在得知今日是轮到何枢看诊、翠墨唱方时,李慕儿就已经想将这跟诊名额让给其他人了,可奈何受着君澄境给的那“特殊照顾”,她终究是却之不恭……
“主人,当‘电灯泡’的感觉,如何呀?”可能是由于系统对此刻情、景的分析出现了些许偏差,伊依的语气似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嘲笑。
“度秒如年,”李慕儿生无可恋地回答道,“母胎单身着实受不了这些。——没有丝毫刻意的成分,在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中就自然流露出的,最纯真无瑕的爱意……”
“人家是青梅竹马,你其实不也有过嘛,只是那位对你来说……确实是‘竹马’,就是拿来骑——欺负的,还经常被当作挡箭牌和替罪羊。”
“没有互相喜欢,‘青梅竹马’就只单纯形容两人小时候天真无邪地玩在一起。唉,不说了,越说越觉得面前这一**的狗粮有毒……”
“所谓‘狗粮’,其实是一种意识产物,特别是你现在这样,更是完全出自自主意识,他们明明没干什么,只是在做平常再普通不过的事,到了你眼中就转化为了一堆堆的‘狗粮’。”
“啊对对对,所谓狗粮,根本不是出自哪些事件或人,而全是从我的主观认知中化生,行了吧?”李慕儿冲它不屑道,“跟我聊这个,你是想教我什么呀。”
“哪止这方面啊,对于任何事,都是如此。”伊依似自言自语,一边非常认真专注地在面前屏幕上搜索着什么,“……根据‘情绪ABC理论’,同一事件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所造成的结果,也就是情绪行为,都不尽相同,而那连接起因与结果的‘桥梁’,就是各人对事件的认知与评价产生的所谓信念……”
“停!”李慕儿看着屏幕上浏览器显示的词条,欲哭无泪,“我错了,不该在您这庞大的资料库面前班门弄斧——还是你想把这一大段都写进你最新的报告里啊?那你的总部也真是够宽容的,连这随处搜得到的东西都能接受……不过也不是第一次了。”
伊依幽怨地回过头,撇着嘴,白眼看她,“主人,我只是在想,万一你如今体内的两座‘桥梁’要是在某天出现了巨大的分歧,那该如何调解。”说着仰起脑袋,发出一阵无力的哀嚎,“唉,人类真麻烦……本来以为只要用能量波,将双方灵魂力维持在尽量同一频率区间内就行了的,如今是彻底发现,还得调和‘灵魂’中所包含的‘情感’……”
“要这么说,那你原本的想法可真是本末倒置了,没有情感,哪来的‘灵魂’。再说,你不是彻底发现,而是终于彻底承认了吧?哼,看你就是好的没学,尽学人类的缺点,以想当然来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偷懒。说吧,是因为啥,让你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
“嗯——”伊依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主人,这我可得纠正你一下了,情感不是灵魂的全部,实际只占不大的一部分。情感包括的是‘七情’,而灵魂的整体架构,则是‘五神’。”
“好够了够了,别跟这儿尽说些我听不懂的东西,而且我要感兴趣,也用不着你说,在这里,随便问个文化水平高一点的人,都能比你系统里那几大‘浏览器’解释得好。你只需回答我现在的问题。”
伊依敷衍地点了点头:“今天是原主第一次对你产生了不以为然的情绪——她对现在面前的这两位,是替他们高兴,为他们感到温暖、幸福,而你,除此之外,还多了些羡慕,甚至嫉妒。”
“就、就这样?”她其实早就觉到了心底那股明显不属于自己的、若隐若现的奇怪情感,此刻真正弄清其中原因,虽觉得实在有些小题大作,但还是选择了去理解,“呵呵,我这就是不由自主的嘛,看到这种,对我来说只有在虚构作品中才会有的纯真感情照进现实,而且就近在眼前,羡慕着实难免,嫉妒的话,即使有,也只是那么一丝丝。”
终于处理好了那一大堆琐碎事务,何枢与翠墨才从“二人世界”中回过神来,忽地想起一旁那已被自己冷落许久,此刻正呆滞出神的人。
随即,翠墨脸上可谓习惯性地现出些许顾虑,伸手轻轻扯了下何枢的衣袖,悄声道:“是不是我们不让慕儿姐帮忙,把她晾一边了,生气了?我都忘了她不喜特殊照顾了。”
“哎哟喂——”何枢神情复杂,哭笑不得,不以为然,似乎还夹杂着心疼,用正常的音量感叹道,“你啊,怪不得连师兄都说你心小。这些日子,你不是与慕儿相处得最好的一个嘛,怎么还像初识时,对她顾忌这么多呢?她发愣又不是一次两次的,不就是因为经络尚未修复,气血不能和畅的濡养髓海嘛。”说着,便在她嗔怪的眼神中转向身后:“慕儿,慕儿?”
随着毫无耐心般直接增高的音量,李慕儿猛然回神,“啊,开门了?”
“快了。”何枢将用于记录、抄方的一个小本递给了她,“是不昨晚没睡好啊?什么时候提醒师兄给你调调方子才好。”
“没有啊,我这段日子可都是一觉到天亮的,其它也都挺好啊,吃得下也化得了,和以前简直天壤之别。”李慕儿将本子放在了腿上,转身向侧边那充当桌子的高脚凳,端起事先备好的砚滴往砚池中注水,一边“临阵磨墨”,一边说,“那方子唯一不好的,就是太难喝了,我宁愿吃一开始那合欢散。”
说完,她忽然露出似有求于人的憨笑,“要调方的话,你帮我问问他,能不能开个好喝一点的方子呗,毕竟我一天天的,三餐除了饭菜就是药了……”
何枢摆摆手,夸张地露出“这我可帮不了你”的表情,“师兄开方,一般哪会管你口味如何啊,除了对孩子和一些老人,其余他只跟你谈功效。”说完,他转回身,双手规矩地放在了诊桌上,莫名像个正认真准备上课的小学生。
药柜前的游岳通过隔间的小窗看着里头三人,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那正翻看小本,似复习着过往病例的李慕儿身上,嘴角不觉浮现出一抹欣慰而满足的淡淡笑意,看向身旁难得无聊,以至用戥子反复秤着砝码的人,眼神却透着一丝丝“阴险”。“阿境呐~”
问言抬头,看见师父那“居心叵测”的样子,君澄境的神情有些微妙,不知是忍俊不禁,还是感到害怕。他放下手中物什,正眼看着他,意为“洗耳恭听”。
游岳便直接道出了心中所想:“唉,你今年多大?二十有七啦……别人家的孩子都能荷锄下田了,你不急,我急行了吧!你可别碍于宗门的习惯,说什么接掌门派之人最好是孤身,以宗门为家,才能一心一意传承祖师爷衣钵?这这这,我真不知这是从谁那传下来的,怎么传下来的!别门的师尊怎就没有这清规戒律,要养精蓄锐的话,那索性剃度了再回来!”
静静地听着这番,从语重心长的“提醒”顿时变成牢骚的冗词赘句,君澄境就像一位耐心倾听孩子诉说心事的家长,不待发言,所持态度即是一种莫名的安慰。
见阿境那样子,至少至少是不反对自己所说的,游岳得寸进尺式地来劲了,靠上前去,劝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说天起都不在意这些,他不也是将来要接掌宗门的人嘛,可他就丝毫不避讳、不掩饰对妍露的喜欢,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啊,而且你比他大——”
“师父,直说吧,您有什么安排?”君澄境声色平淡,看上去就像是在询问、了解下一步的工作计划。
冷不丁接到这么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游岳懵了,脸上竟浮现出几分似被捉弄过后的委屈,哑口无言,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两个表示疑惑的语气词……
君澄境朝门外看了一眼,确认眼下还没有病人来,才回头继续这个话题:“您有看上眼的吗?”
话音未落,一旁柜台上的小至终究撑不住,发出了因隐忍而颤抖的“痛苦”笑声。
游岳震惊地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像下棋时被反将一军,杀了个措手不及,“什、什么我看上眼的?……这不、不得看你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和师叔便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在这终身大事上,当然是听你们的。”一边平平淡淡地说着,君澄境不动声色地抬手,向那位还没止住笑的“听众”弹去了一粒淡蓝色的光珠,正中其额角。
“哎哟!”凭空挨了个脑瓜崩儿,小至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后,他转过身,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向游岳说道:“师父,‘师尊不宜干涉弟子婚姻之事’,这都快是宗门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了吧,您要真想避这‘短’,那就先从容易的来呗。境师兄眼光太高,急不来,不如,您先操心操心我?”
“你给我走远远的!”游岳不耐烦地做了个驱赶的动作,瞋他一眼。接着又向君澄境凑近了些,神情秒变,声色就像是在刺探军情:“所以,你是还没有心仪之人?”他强调了“没有”二字,却似松了口气,“哎哟,这好办呐,整个镇上多少好姑娘倾慕你呢,找个媒婆说说,只要你满意,那不就三两天的事嘛。”
君澄境无所谓的表情就此出现了裂痕,目光开始逃避,游离向别处,忽然看见有人绕过外面的影壁,朝医馆大门走来,他仿佛盼到了救星……可病人首先去的,是诊室。
见他不应,游岳用手肘一撞:“说话,我这是在讲正事。”
君澄境无可奈何:“师父,你和师叔终身未娶,也没见你们受戒皈依啊,就当个悠闲自在的俗人,还有一众弟子陪伴身边,这不好吗?”他的语气并不重,但那不自觉皱起的眉头,却就令人觉得,他是在质疑什么。
“很很、很好啊!可、可这不是不想你们再因为某些无理的规矩,而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莫名其妙的,游岳突然有了种有口难辩的感觉,“后生诶,听老人言~人呐,这一辈子,还是要有个自己的小家的。”
君澄境垂眸,又摆弄起面前的秤砣,目光黯淡一瞬,“那么师父,您有遗憾吗?”
游岳压根没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哀伤,只因那不带丝毫感**彩的口吻,以为他就是随口一问。思索片刻,老人最终没能如愿从记忆中搜寻到在此方面可以有教育意义的“遗憾”,深吸一口气,妥协似的憋出两个字:“没有。”
“这不就是了?”君澄境侧头与师父对视,语气仿佛在为这番话题下着定论。“师父,每个人走的路都是不同的,哪条律法定了,人就要成家立业?”关于“没有遗憾”这种无稽之谈,他当然是不信的,但眼下,他可谓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赶紧打消师父心中要给自己做媒的离谱念头。
“话是这么说,可是……哎哟喂——”游岳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不忿地跺了下脚,轻轻攥住了胸前的白须,“我、我说没有遗憾你还真信?唉,人这一辈子,光是眼前的路,要无愧于心都难,更别提回望之时,又有谁能够说过往走的每一步都是正确无误的呢……”
君澄境想要说话,却被他抬手制止。“我和你们师叔当年未成家,是为了让你们师爷安心,让他明白我们会一心一意守护宗门家业并将其传下去,但要说当初并无丝毫怨言,那定是假的。至你们师爷驾鹤西去,我们才往各地招收弟子,遇见了你们,元明医馆重又热闹起来,每天有你们绕在身边,如鸟儿般师父师父的叫着,这对我们,已是莫大的报偿。”
“等一下师父,”见他再一次带着那略显沉重的声**言又止,小至忍不住插嘴,“您到底想说什么呀?这拐弯抹角自相矛盾的——哦,您不会是在用激将法吧?”
话音未落,游岳转身向药柜,拉出一个药斗,从中抓出两块上面布满孔洞的石头,避开君澄境,狠狠朝目标砸去,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异常熟溜。“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急着讨打!——捡起来!”
在那“中间人”的掩护下,小至幸免于难,一边乖巧地捡起了地上破碎的海浮石,嘴上却仍叛逆吐槽:“师父,注意言行仪表,人可看着你呢。”
游岳回神般看向大堂,那里不知何时已坐了诸多候诊的男女老少……
对上老人的目光,众人皆恭敬地颔首致意,游岳不无尴尬地笑着回礼,随即掉转视线看向君澄境,接着先前的话头:“可我们不想你们再这样,说一千道一万,拥有自己的小家,是其他一切都抵换不了的。”说着,突然努嘴皱眉,神情顿时从原本认真严肃的家长,变成了一个傲娇赌气的小孩,“所以哈,没得商量,你没还没心仪的,那我帮你找!”
“我不要。”见师父竟是动了真格,君澄境立马用上不容辩驳的口吻,无情拒绝。——以他对这位老人的了解,此刻的态度若要有一丝含糊,那恐怕今天下午,就得有媒人上门了。“师父,别仗着离得不近,就随口说这些,那么多人,谁敢保没一个听到你说的话呢。”
游岳不忿地噘嘴,“我声音有那么大吗,我已经压低嗓门了……再说,我们是‘宗门’,这在本镇人而言早已是心知肚明,不过谁也不说罢了,防的只是那些外乡人。——为甚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