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天还没大亮,羁空就像有什么急事似的,起床后麻溜地洗漱完,便径去打开那道连接两个院子的小门,进入了洞明舫。
听着师兄尚如雷鸣的鼾声,他直接穿过了堂屋,随后看见院中央石桌旁有个人影,光凭其颀长且极度端正(笔直)的身形,就知道那是谁了。“阿境~”为在不打扰其他人的前提下,预防自己突然出现会吓到对方,他轻轻唤了一声。
那人莫名一顿,随后略显机械地从右侧向后转头(但声音明明自左后方靠近),“师叔,这么早,有事?”说着,他调整了一下桌上灯笼的位置。
“有事,我会由着那‘雷公’还在床上悠然自在地‘鼓其腹’?”羁空戏谑地笑笑,坐在了君澄境的左侧,对他手中的杵臼挑了挑眉,“这么早,忙什么呢?”
“哦,起太早,闲得慌,就捣些酸枣仁。”他坐下的那刻,君澄境整个人都似僵凝了一瞬——昨晚,在挨了那可谓惊天动地的一巴掌后,不到半刻钟,他的左脸就像吹糖人似的肿胀起来,最后达到能将何枢与小至吓疯的程度,虽然已紧急用井水冷敷并恒芜之精治疗,但也不可能完全恢复到没事人的状态,如何能逃过师叔那双锐利的眼睛……
想到这,那无法避免的心理作用,使他左脸原本轻微的紧绷感忽然似有了复发的迹象,导致他不得不停止手中捣药的动作,全身心准备应对师叔接下来的言行。
“哦,是今天要用的吧?”羁空不痛不痒地问道。
“嗯,入丸药的。”君澄境点了下头,心中随即开始搜寻还有哪些可以说的闲话,突然想起那将他的脚面当作枕头,此刻正舒舒服服缩在桌底下的那只小猫,遂低头伸手,向其打了个“招呼”,试图缓解此刻无论是在客观还是主观上的微妙气氛。
猫儿立马睁开了眼睛,就像受到某种指令控制般,异常乖巧地“嗅”着他的指尖走了出来。
一见那黑色的“毛球”,羁空眼中便流露了几分惊喜,呵呵笑道:“这小家伙怎就和你怎么亲呢,明明是昨天才在街上遇见的吧?”
“看它模样,不像别的野猫那样枯瘦,应是从家里走丢的。”
羁空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下,“可就没见过有谁家养过黑猫啊,不会是从别镇跟谁上山来,找不到路了吧……唉,它可能是将你认作家人了,昨晚睡前,我就见它谁都不理,径自溜进了你的房间。哦对了,昨晚你和小崶多晚回来的。”
君澄境一开始就明白,这事儿要想逃过,是没多大希望的,但他没想到,师叔居然会这样拐弯抹角一大圈,最终才绕回“目的地”。“听梆子响,应是三更两点前后到家的。”声色完全屏蔽了哭笑不得的心情,依旧毫无波澜。
“那是干嘛去了——哟,你这脸是不是有点肿啊!?”正经问题还没完,羁空突然瞪大眼睛,倾身凑到君澄境面前,在认真端详过几秒后,神情就从惊恐变得凝重,他随即换上了质问的口吻:“昨晚到底是什么事?”
君澄境下意识轻抚了一下那感觉就快被他看穿孔的位置,但依旧面不改色,“昨晚也许有些败运,这是被人一转身,肩头的扁担呼的扇我脸上了,不过现已无大碍,师叔放心。比他们晚些到家,是因为在路上碰到了田先生——”
那个称呼刚刚出口,羁空便像听见了什么高危事物般,猛地皱起了眉:“啊?你们跟他撞上啦?那得出什么麻烦事啊——哎哟,自从他儿子走后,就算在街路上离得甚远,他都要故意拿眼瞋着我和你师父,苦大仇深的,看得别人都能跟他一起病喽!整个镇上也就你和天起还叫他‘先生’的。”
说话过程中,他还配合上了不屑的白眼和傲慢的撇嘴,仿佛是想趁机发泄一下心中对这人这事,压抑已久的怨气。
君澄境轻轻一笑,安抚般的拍了拍师叔的手背,“他受伤了。那时那么多人,混乱危险,我们总不能坐视不管吧,便好说歹说,送他回家去了。师叔,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短短几年中,家里人相继辞世,最后就只剩了他孤身一个,这凭谁都很难承得住啊,我们何必跟他计较呢,况且,他曾经确是一位学高身正的好先生。”
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羁空眼里无意间流露出了爱怜与疼惜,但随后,却似突然耍起小性子,不愿接受他的劝慰,收回了放在桌上的手,对他摆出一脸狐疑:“阿境,你何时练成撒谎都能撒得如此心平气和?我看你这脸,怕不就是多管闲事,被他打的吧。”
君澄境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重拾手中的活计,“师叔,你又是何时变得如此多疑,心量狭窄,这也不像你啊。”
羁空原本想再多“绷”一会儿,多说几句语重心长的话,可听见面前人如此反击,在经过一番短暂的挣扎后,最终还是憋不住,笑出了声,“你啊,就在别人面前端着副一本正经、一丝不苟的沉稳模样,只在师父师叔面前啊,就原形毕露,开始诈癫卖傻。”说着,他抬起的手突然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后改变原有的动作趋势,落在了君澄境的肩膀上。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句没心没肺、略带诧异的揶揄:“哟,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你两个一大早的就在这促膝长谈,还不带上我?”
“唉咻,大清早的,能不能收着点你那像锅头一般大的嗓门,人都还没起呢。”羁空轻蔑地瞥了一眼那打着哈欠走上前来的人,“我就想找阿境说点话,且你那‘雷’打得正欢呢,哪我忍心搅扰你啊。”
“哎哟哟,”游岳作出一副惊异的表情,在君澄境的右手边坐下,“什么大事啊?绕过我,由你操心。”
羁空看向君澄境,眼神意为:“你自己说”。
“师叔方才差点想用手指顶我的头。”君澄境先像孩子赌气般告了声状,以致两位老人猛地一愣,好像觉得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而后,他才转变回常时的“沉稳模样”:“师叔问我昨晚的事,我说是田先生受伤了,我们送他回家——”
“哎哟喂,送他回家?!”游岳瞬间就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脸上“炸”出惊恐外加不可思议的神情,整个人略显浮夸,“当时是怎么千钧一发之际,轮得到你们出手相救?在路上擦肩没被他扇巴掌就算走运了,你倒好,还拉着小崶自送上门啊!”他没想到,自己为着重提醒、告诫这位多管闲事的孩子而用上的“夸张”说法,实际一点都不夸张……
君澄境心头一窒,脸上不自主扬起尬笑,就此彻底毁坏了他的“风轻云淡”。“咳咳,你们也是小题大作了,田先生没发病时,仍是明辨是非的人,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任意找他人麻烦的。师父师叔,你们也别再将其说得那样如狼似虎,小崶他们还好,但像艺心那些年纪再小的,可是已将田先生看作活罗刹了。”
说到后面,他的神情无意间变得愈发凝重——他不知道昨晚到底有多少师弟师妹真正清楚地目睹了自己被打的那一幕,而因此加重心中对田先生由来已久的厌恶与恐惧,他不想看到,他们被这可怕的成见影响了言行,而在日后再造成某些不必要的伤害。
羁空斜眼看向地面,满脸不忿,“我们从来都只是有事说事,哪曾乱添一个字。你可行,向着他,教育起师父师叔了。”
游岳以相同的声色紧接着附和:“诶就是就是,而且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你哪次不是亲眼见亲耳听的?”
三人突然陷入了沉默,空气中只有不紧不慢的捣药声,似在等待着什么。大概十几秒后,两位老人在犹豫中现出了些许不情愿的表情,随后异口同声,用傲娇的语气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人没事吧?”
君澄境像早就等着这一刻,嘴角勾起一抹得逞般的轻笑。“没事了,临走时还送我们出家门呢。”说完,他站起身,双手端着药钵,从“夹缝”间退出,“师父师叔你们聊,该开火了,今天轮到我操持早饭。”
他就这样无情地溜了,被撇下的两位老人似笑非笑,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游岳无力地叹了口气:“师弟啊,我们是不是,得挑个日子去看看他,毕竟事头上,还是我们对不住他……”
“唉,说实在的,我是真不想。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但你说得没错,而且老了老了,竟落得个孤家寡人,也是可怜,咱俩这‘饱汉’干嘛还这样斤斤计较,徒增自身罪孽呢。“说到这,羁空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虚握着拳叩了叩桌面,“这样,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去,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噫,话是这么说的吗……”游岳嫌弃地摇了摇头,随后看向别处,露出郑重其事的表情,“怎样也得看个吉日再去,我可不想被他用他那宝贝戒尺给打出来。”
正说着,就听吱呀一声,何枢自房间窗户探出头来,眯着惺忪的睡眼,不管不顾,张口就吐槽:“师父,一大早的有什么典故可讲呢,满院就只听你说话。”
“臭小子!眼都还没睁开,第一句话就忙着嫌你师父,毛都没长齐就当自己翅膀硬了是吧!”游岳在掌间凝起一个海蓝色的光团,抬手就朝何枢狠狠砸去。
像是曾经历过无数次类似场景,何枢十分熟练地在光团到达之前关上了窗,同时还挑衅般撂下一句:“这下好啦,有您这一嗓子,所有人都该醒了。”
羁空似感叹着摇摇头,站起了身,“行啦,我回去了,要不他们见我一大早就来你这,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你啊,要闲着无聊,就去把那些用弯了的银针磨磨捋直,别所有精细活都等着孩子们干,你可比他们更需磨练耐性~”说完,他近前凑到游岳的耳边,音量骤减:“我觉着阿境没和我们说实话,至少没说全,你还是试试或直或曲,尽量套问清楚些。”
游岳眼睑一垂,神情立马透出满满的无奈与疲惫:“你还不晓得他啊,只要他不想说的,那管你是开门见山还是旁敲侧击,都没用哦——”尾音拉长,他耸了耸肩,一副准备破罐破摔的样子。
“啧,谁让你专攻一处了?”羁空打了一下他的肩头,熟溜的动作活像家长在教训孩子。他向刚才受光团攻击的那扇窗抬了抬下巴:“不还有这傻小子吗?”
听言,游岳脸上顿时浮现出些许不忿,但随后侧头看向他,却是直接扬起了与其同款的无情坏笑:“说得也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