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绛想插嘴转移话题,刚挂起微笑,却听绫馨已“大逆不道”地喊上了:“啥!她真这么说你?我放她娘的屁嘞——她敢说这鬼话啊,走,咱去把她这‘玉娘’变成土娘!”她活像个被引爆的火药筒,要不是身边有尔尔和小燕压着,此刻恐怕已朝那人家中冲去,义无反顾地直接从受害者的姐妹变成新的“施暴者”。
小燕自保式地捂了一下遭到强震的耳朵,“停停停啊,和这种人置气,除了作践自己以外还能有什么结果?蕾啊,别听那烂嚼舌根的,那些人心肝不好,咱就当他们有病,有大病!”安慰完小蕾,她的目光又落回了绫馨脸上,没好气道:“什么气性呐,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你是我娘的女儿呢。”
尔尔叹了口气,抿嘴摇头,似捏了把冷汗,“你们这些巾帼,一旦奓毛那都非常骇人,只要被点着,什么陈年老‘灰’都可能再次烧起来……”
眼见他这自杀性的行为,引得那三位“巾帼”面上分别透出了不同程度的杀气,似即将群起而攻之,秋绛做了个深呼吸,以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有气无力”:“好啦,大过节的。要是把兔儿爷都惹生气了,不保佑我们了咋办?”
话未说完,四道内涵复杂的目光便齐刷刷地投向她,其中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带着几分恳求。或许是因着那从小积淀到大的神奇默契,不经口头交流,他们就各自在脑海中排演起了一出“苦肉计”,互换过眼神后,便由最擅长引人同情的绫馨负责其“开场”:“秋姐姐,把我们留这儿帮忙吧,求你了……”许久没干过这种事,她差点让那扭捏的尾音给“卡”了喉咙。
见此,另外三人已是憋笑憋得心口发颤,秋绛却诧异地皱起了眉:“这里没什么好忙的呀,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也还没病人来,你们……想干什么?”
“姐姐,虽说我们不该身在福中不知福,在这儿,有书读的孩子可谓是人上人了,但学习真的可累了,在学堂,算术、作文、背书就算了,还动不动就会被先生用戒尺打手板,你晓得不,戒尺上还有条缝,打人时夹得肉可疼啦!”尔尔带着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叨叨念了许久,像是在为要说的内容作铺垫,但更像是一段单纯的牢骚……
对面人耐心听着,最终成功见缝插针,问道:“那么,你想说啥?”
“就、就说好容易过个节,学堂放假,却还留有功课,爹娘又是一点都不肯给我们闲,还让出来给人送礼!”尔尔指了指刚才一进门,就被他们搁在地上的大包小包,“这已是送完一些的了,剩下的都是些不亲或者不喜欢的‘亲朋’。走得真累了,你就让我们留这儿消停会儿呗。”他有意无意地将音调弄得跌宕起伏,仿佛所说之事已让他忍耐到了极限。
看着他这甚至都配合上了肢体语言的吐槽(控诉),又见小燕和小蕾始终在旁边用眼神无声附议,秋绛于心不忍,“那、那你们坐会儿吧,我也不知有什么可以做的,要是季先生在,还能教你们认认药,对着铜人找找穴位……”
小燕似一直持着观望态度,对话进行至此,她见机发声:“姐姐,你不是也懂医理嘛,也可以教我们啊。我们待在这儿,总不能光傻傻地坐着啊。”
听言,秋绛愈发无措,因为这是在别人的地盘,况且这儿并不是能与寻常那些“地盘”同类而语的。她强颜微笑:“呃,要不你们去药房问问翟伯伯?”
看着她那一副内敛怕事的样子,绫馨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身朝那从大堂通往其他区域的过道走去。不多久,就拉着翟檠,一起回来了。“翟伯,我们待这儿,会耽误医馆生意吗?”她故意到秋绛面前提出了这个问题。
见绫馨似质问的表情,翟檠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选择戏谑地笑着说出实话:“哎哟,你们啥时耽误过正经事儿?更别说这医馆的所谓生意了,呵,都没得来耽误。”
秋绛将刚才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他依旧若无其事地笑着,像是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你是有所不知啊,他们不知何时开始,几乎每年中秋都会跑这儿‘避难’来。哦,我方才说那话不全对,”他故弄玄虚地摆出似准备悄悄告密般的动作和神情,“他们什么正事也没耽误过,除了给亲朋送礼。”
对于他补充纠正的这点,孩子们不置可否。绫馨熟门熟路地直接从架上取下一本《药性赋》,随后直接走到柜台后,将书端端正正地摆在了面前,“秋绛姐姐,平日宁熠哥哥就在翟伯那个茶桌上教我们的,他说是因为自己长的难看,怕吓走那些‘主动上门送钱的人’,说要是能来个面容和善温婉的人,那便让其在这儿,从外边一眼就能看见,还可当个活招牌。”
“教孩子读药书,当医馆活招牌……”这奇奇怪怪,却又好像很有道理的逻辑,让秋绛单纯的思维忽然有些混乱。她转头将目光投向了一旁似在看戏的那位,“面容和善之人,翟叔不就是嘛。”
对方连忙摆手摇头,自嘲道:“糟老头儿啦,不给人吓跑就不错了,”说着,他略显不忿地冲孩子们努了努嘴,“且他们也不要我教。”
“是啊,翟伯伯教书,就只是教书,一点都不好玩!”尔尔献殷勤般的将《药性赋》翻到了上次学到的那页,“秋绛姐姐,你试试嘛,我们一边学,一边还当上活招牌,可好啦!”
被他期待的眼神直盯得心头发慌,秋绛看看已亲热地围在自己身边的三人,又看看那还杵在原地,犹豫不决的小蕾,鬼使神差似的满口答应道:“好、好,我教我教。”
翟檠仿佛轻叹一声,走上前替小蕾理了理鬓边碎发,“想在这儿待着就待着,你爹那儿我去说,保他不打你不骂你,没事的哈。也不定要跟着学会书上什么医理药啊,只要与伙伴在一起就好,不是嘛。”
小蕾眼眶一红,忽然哽咽:“翟伯伯……我、我是不是真的笨绝了?为什么他们——连小燕姐都可以上学堂,可以跟宁熠哥哥学医,但放我身上,这些就一点用都没有了呢?”
“不是这样的。”翟檠蹲下身,摸摸她的头,语气温柔而坚定,“各人禀赋不同,那要学的要做的又怎么能一样呢?你是个伶俐乖巧,知冷暖的姑娘,都说了,别听你爹平常骂你的,那些胡话啊,是连他自己都不信的。”
“就是嘛!”绫馨十分激动地接话,声色都在狠狠赞同翟檠所言,“我也没去过学堂,可我就从不觉自己笨,在家里,我已经跟我娘学会绣十几种花样了呢,每个人要学的东西就是不一样的。小燕姐是反正要陪着她弟弟,才趁机逼她爹娘多出了她那一份脩金,你要敢——”
实在听不下去了,忍无可忍的小燕用胳膊肘使劲一撞,终于打断了那并无丝毫恶意,却伤害性极强的发言,“你可住嘴吧,不知因为这个我每天活得跟个奴才似的。”
小蕾踟蹰着走到她身边,因为这是当下柜台后一片拥挤区域中,能躲避街上行人目光的最佳位置,“禀赋?可宁熠哥哥说,最重要是爹娘不同……”
尔尔耸耸肩,漫不经心道:“所谓禀赋,不就是爹娘给的吗,其中咋就不包含爹娘本身?”
听言,小燕疲惫扶额。与此同时,翟檠带着几分歉意,对秋绛难为情地笑笑:“陆姑娘,我眼下得出去一趟,这儿,就劳你了。还好,今儿过节,应该不会有人来了。”
秋绛微微一笑,其中包含的,不知该说是谦逊还是勉强,“尽我所能吧,至少总比没人顾着好,也看看能不能真的教孩子们一点儿有用的东西。”
翟檠点点头,又嘱咐孩子们:“你们可乖乖的哈,正正经经只当个认真学习的‘活招牌’啊。”“认真”和“学习”两个词,他似是分别强调。看着那四人敷衍答应,他咧嘴做了个鬼脸,随后转身就走,消失在了过道拐角处,不一会儿回来,手上已然多出几吊形似药包的东西。
小蕾的目光甫一落定,即脱口而出:“翟伯,你别又要给我爹送人参和阿胶吧!不要啊,太贵了——”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她立马用手捂住嘴,窘迫得像是快要哭出来,但剩下的话却又不得不说,声音便在情绪挣扎间,收敛至如同蚊讷,“太贵了……您哪次能用嘴说服我爹不打骂我啊。”
“哎哟喂,那你这心思可也太重了啊。”先是些许诧异,而后是无奈的嗔怪与爱怜,翟檠的神情调控得可谓精准,恰到好处,“我每次都靠嘴的好吧,只是过节嘛,当然要顺便送点什么不是?自己懂点医,那不得选择对其证的东西啊,与贵贱无关。你看,还写着名字呢,这是张阿婆的枸杞和黄精,小银她爷的三七和肉桂……”
“翟伯——”小蕾烦闷地用手掌轻轻拍了几下桌面,“还说和价钱无关,哪有男人吃阿胶的嘛!”
“当然有啊。”翟檠瞪大眼睛,就像听见有人在质疑一个根本不容辩驳的真理,“男女都是人呐,是人,体内阴阳便总有偏颇之时,只要是阴血亏虚的,那都能吃阿胶,只是女人较多而已。不信,问你小燕姐,我可得走了。”
话音未落,尔尔突然开口:“诶诶诶,伯啊,好人做到底,能不能顺手……呵呵,帮忙把我们的礼也一起送了呗?”这话,一部分是为了转移话题,但大半还是因为,他心中确实怀着如此奢望。
翟檠嫌弃地冲他皱了皱鼻子,“我是让你们暂时清静,不是永远。你们那些亲朋我也没几个识得,不顺手,更不顺路。走啦。”
看着他“无情”离去,转瞬的失望过后,四人真正将目光聚焦在了书上。小燕问道:“秋绛姐,你会认药吗?”
“嗯,常用的还是认得一些。小姐学医后,有个头疼脑热就自己开方,然后让我去点药。”
“那就好了啦。”绫馨眼前一亮,“你这样,书上读到什么药,有我们没见过的,你就从药斗里抓一点出来教我们认,宁熠哥就是这么干的。我都很多次没来了,他们几个认的都不知比我多多少了。”
小燕捅了一下她那因不服气而略微鼓起的腮帮子,“行啦,那今儿就专挑你和小蕾没见过的,正好跟我们扯扯平。这次小银没来,最好也不要教新东西,免得她又那样像丢了宝似的,”
“那赶紧读起来呀,谁知我爹啥时会追来,把我拎家去?”见秋绛理解地点了点头,小蕾略显急迫地拿起书,征得绫馨同意,翻回了自己上次学到的那页,“那就从这儿开始啦,我实在错过太多,你们全当复习一遍咯。”说完,她便认真地读起书中的内容:“‘温药总括,医家素谙。木香理乎气滞;半夏主于痰湿。苍术治目盲,燥脾去湿宜用;萝卜去膨胀,下气,治面尤堪……’”
所有人都跟着开始轻声念颂,十分自然地抑扬顿挫,可还没等完全进入状态,带读人却忽然犹疑着停下,似受了什么委屈般,抬头看向秋绛,“没读几个字,就有不懂的了……姐姐,‘下气,治面尤堪’,这是什么意思啊?”
秋绛有些为难,本想求助于身边几人里懂得最多医理的小燕,却对上了她同其他三人一样,满是期待的目光,“……燕子,你也不懂啊?”她仿佛感到不可思议。
小燕无奈摇头,未及开口,就听尔尔夸张地叹了口气:“宁熠哥哥说,书上很多东西是要靠我们自己琢磨的,要是全都由他直直说白了,久而久之我们就会习惯不去思考,坐享其成,以致知、知……”
小燕和绫馨顿时露出了或失望或嫌弃的表情,只有小蕾,语气委婉地为其提供了友情提醒:“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啊对,就是这样。反正这儿的萝卜,也是他要我们自己‘琢磨’的其中之一。我想小燕姐定是已经明白了这里边的意思,但还没让宁熠哥鉴定对错,她只会当自己不懂。”
话音未落,小燕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纸团,狠狠砸向他,“你就会说这无用的车轱辘话!秋绛姐别理他,你跟我们说说文中的意思吧,毕竟眼下,你才算是正经学过的。”
尔尔就像对待一个杀伤力极强的暗器,逃命似的躲开了纸团,随后心有余悸地嘟哝道:“不会又是帮你弟擦过什么,然后又被你顺手塞衣袋里的吧……”
“好、好吧。”秋绛妥协般笑笑,“这儿的意思应该是,萝卜疏理胃肠之气,消食,尤善消面食之积。也不知我说得对不对,你们听听就行了。”
小燕赞赏似的点点头,微微一笑,意为“英雄所见略同”,另外三人便也随之确定了自己对这段话的理解。五人继续往下念,那并不张扬却十分清晰、有力的读书声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进而也确实多招来了几个同样以贵重药材作为送礼佳品的“客人”。
一边照看生意,一边为孩子们讲解文义,教他们辨识药材,秋绛这半天过得异常充实,心理的满足甚至打败了身体上的不适。但她享受着的、这副祥和友爱的画面,却在尔尔拿来那本《本草纲目》,翻到“辛夷花”一条后,逐渐变了味。
“对了,还记得宁熠哥哥教我们用这木笔花做‘半寸猢狲’吗?”小蕾只是试探性地提起一句,却见绫馨已经开始在百子柜上寻找那味药的“居住地”……
由于也确实想在这宝贵的自由时光中,找到些能让自己笑出来的乐子,小燕还是“选择沦落”,最终与他们同流合污,“还记得会用上哪些药吗?我只记得‘猴子’的手脚和脑袋是拿知了壳的爪子和脑袋做的。”说着,她拖开目标药斗,从中抓出几颗蝉蜕,“唉,好多年没做,久到都忘了。”
“谁说不是呢。”绫馨不服气般撇了撇嘴,”长大可真不好,宁熠哥哥以前还会经常做些小玩意逗我们玩儿,可如今,能和我们在一处说话就已算不错的了……”
小燕的眉眼顿时笼罩上了一层阴翳,但在努力控制下,可谓转瞬即逝。“可别说了,要等我们以后成了亲嫁了人啊,恐怕连面儿都见不着了。”
“我不想嫁人……可我爹说这是我仅有的用处,他就指着我给他大赚一笔彩礼钱呢。”说着这番话,小蕾脸上并不见丝毫怨怒,只是有些畏怯,又就像是在责怪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去完成那“一生中最大的使命”。
见姑娘们莫名其妙又开始多愁善感,尔尔挥舞起手中一根不知名的木条,试图转移其注意力,“诶,我还记得!木笔花、知了、白芨用来做猢狲的身子,木香或其他什么当作另外摆设。哎呀,赶紧动手吧,一堆礼还没送呢!”
绫馨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爹娘们这会儿正忙着招呼客人呢,杀不过来~还有那些所谓亲戚,平日里没来没往的,就今儿晾他们一会儿,能咋地啊?”
尔尔等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确定了接下来要开展的活动,他们随之看向一旁已许久没有发声的秋绛……
“哦,我、我不妨碍你们,你们尽管做自己的。而且我也想看看,那‘猢狲’是怎么做出来的。”秋绛连忙表明她所处的立场,莫名像是在为自己辩白。
小燕不好意思地笑笑:“秋绛姐你累了吧,要不你回去歇歇,这儿有我们看着就行了。”
可对方为了让他们接下来的手工制作(对正常事物的影响能够尽量降到最低)能够畅通无阻,正忙着收拾柜台,清出一片可供“猢狲”耍闹的“空地”,并未察觉到她那无法直接表达出的真正意思。“我不累,没事就在这儿整理整理,有人买药也我来招待,别让你们玩都没个安心,还要顾这顾那的。”
听她这无比自然的回答,孩子们的第一情绪是感谢夹带着抱歉,但下一秒,却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最不喜拐弯抹角的绫馨直接代表发言:”姐姐,我们想四个人待着,因为那样才可真的放肆。所以,嘿嘿,我们没跟你客气。”
秋绛一愣,恍然大悟后,也跟着笑了,“这样啊,嗐,是我太自作多情。好吧,那我出去一趟,顺便些烧饼馒头给你们当午饭,等溜达完一圈,翟叔也该回来了。”
“姐姐,你还是回去吧,就这么怕自己没事干吗?”尔尔原本确是在表示关心,却忽听肚子响起一阵曲折婉转的“咕噜”声,他整个人一顿,随即露出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傻笑:“你……你还是去吧,嘿嘿。”
秋绛不由得笑出了声,“行了,就你,还在这儿装客气呢。你们想吃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