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尔抢答般举手道:“我想吃肉包子!不远,就街对面那家徐记,我们刚来时我见他还开着,就是不知徐伯伯这会儿收摊没。”
绫馨皱了皱鼻子,斜眼一瞟,“切,每到一地儿,绝不会被你这双慧眼落下的就是各种早点铺、糖果糕饼铺、饮子铺等等等等~”阴阳怪气地嫌弃完,她神色一转,“姐姐,徐记要还开着的话,你可别忘多买些他那儿的红豆月饼啊。”
见秋绛的精神确实还不错,并未像惯常的那样逞强,小燕终于算是放下了心。“你们啊,就别惦记徐伯伯啦,大过节的,家里有天伦之乐可享,他何时在乎过晚点关门多赚的那几个铜板?为数不多的吃食一买完,他保管就奔家去了,这个时辰,还想在店铺见到他?秋绛姐,你也别好了伤疤忘了疼,难得今儿精气神好点,但可不是给你随意耗的。”
仿佛就等着她将这段说完,话音刚落,绫馨便做了个鬼脸:“唉,小燕姐这是说我们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呢~”
秋绛呼出一口气,笑容略显疲惫,摇了摇头,“说着这有的没的,我东西都买回来啦。”说完,转身走出门外,“我买到啥,你们就吃啥啊。”
看着她径自走上街头,绫馨心中对红豆月饼的期盼莫名愈加强烈,“哼,徐伯家的月饼每年都跟抢似的,我不是家里有事儿就是脑子丢了忘了,去十次有七次吃到的不是月饼而是闭门羹!”说到这,她重重叹了口气,用三个指头捏起一颗蝉蜕,开始卸其脑袋和“手足”。
另外三人则正准备那用来黏合猢狲身体及其他部件的“糨糊”。小燕似感慨一笑:“看你这天大的怨气……确实啊,这一天天的,就指着年节能吃到点满足口味的,让自己高兴一下,可偏偏就连想吃到好吃的月饼都很难。唉,今年,就得看翟伯能不能‘灵光一现’,有那兴致了。”
一语未了,就见尔尔连忙摆手摇头,生无可恋的神情,就像在严正劝阻她做一件绝对会吃亏的事,“你可别,这哪是能有盼头的事儿?徐伯的月饼虽少,可是年年都有的啊,不像翟伯的,可遇不可求,这么多年,我好像就吃过两三次。况且瞧你们说的,好像平常日子就没一件值得开怀的事啦?受的委屈就全指着那百不遇一的‘好日子’填补?”
三个女孩沉默了,她们一边觉着他说得很有道理,一边却又带些许愠怒地认为,他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越想越气,几秒后,绫馨爆发般说道:“平常日子还真就没一件值得开怀的事,没一件!所谓年节,与平常不同也是因其被安上了特别的名头。你还真当我们就靠那一天半天好吃好玩去填补一年到头所受的委屈?那——岂不好比、好比精卫填海?!”
说得肝火上冲,她将手中已掐完头截完肢的知了壳往桌上一摔,另一手使劲戳了戳自己的胸口,“我们每天都在靠自己、自己填补委屈!要不然早就没法活啦!”
对于她这激烈的反应,尔尔似乎并不意外,甚至还像在研究对比般,看了看另外两人,“你们呢,有啥想说的?趁没别人,统统发出来。据我娘说,人受气,若久久地憋着,那是会像石头一样堵在心里的。吃、玩什么的当然可以使其暂时消散一些,可我觉着,要碰见真正可用于‘填补’的人、事,那是不容易的,与其等着那些事,不如自己吐了来的利索。”
绫馨的神态顿时软了下来,随即透出些许歉意,“所以,你是故意激我们,才说那些话的……行吧,”她故作敷衍地一摆手,“对不住了啊,只是没想到你这整天傻呵呵的人,还能有如此心思。”
尔尔略显心虚地移开目光,重新“专注”于手上的活计,“嗯……也是为了激你们,可我也是那么想的——那些东西都是一时的,而颇具趣味,所以让人觉着可以冲淡平常的苦恼,可‘一时’过后呢?”
小燕如长辈般赞赏地笑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一时快活、放肆过后,便又能打起精神继续过平常日子了呀。”说完,她又带着同样的神情看向绫馨,“能靠自己疗愈心中的委屈,是可谓了不起的,但其中方法可不能只是说服自己去体谅、去宽释,最重要还是得学会去发觉寻常日子里值得高兴的‘芝麻小事’。”
绫馨无力地轻叹一声,“姐,我懂你想说啥,比如栽的花开了,学的东西又有了新的领悟,诸如此类。”
尔尔想都没想,直接笑出了声,“你说的这俩简直是在为小燕姐量体裁衣啊,对症下药,且效专力宏。毕竟别人是养花,在她那儿叫葬花——”
小燕不动声色地抬起手,食指中指弯曲,照他的脑门无情一叩,“你的药呢,就是这‘大板栗’吧,许久没吃,又皮痒了?”
小蕾的嘴角似挂着千斤坠,直到这会儿,才艰难地勾起了一丝笑意。“一人一方嘛,各自的症都不尽相同。年节里也不全然是喜,对有些人而言,过节是在过劫。”
她自言自语般嘟哝着,三个伙伴对这段话都是似懂非懂,但明白她不可能说出“好听”的话,便十分默契地一起转移了话题……
城郊莲花山。竹林里,蒋岌薪席地而坐,身上穿的带有艾草纹样的褪色旧衣袍似与面前那张崭新的七弦琴故意违和。琴桌旁摆着一对博山炉,自孔洞升起的香烟聚合不散,如线直上,与他喃喃念出的字句彼此衬托,使整副场景显得愈加凄清、悲寂……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他的目光看似落在弦上,实则涣散无神,翕动的嘴唇仿佛不受意识的管控,将那半阕诗自心底托出,和入泠泠琴声。思绪纷乱,往事如洪水猛兽,在他眼前,汹涌而来,奔袭而至——
十三年前的中秋,凤梧镇。
宗门后山,两位少年穿梭在密林间,就像是不屑于“循规蹈矩”,他们完全避开了那敞亮的大道,沉迷另辟蹊径,专专探寻那些交错迷离的小路。
走着走着,蒋岌薪似意识到什么,忽然瞪眼向四周张望,随即噘嘴皱眉,露出了极度失望的表情:“阿境呐,这是老道儿吧,去年走过了。”
跟在后头的君澄境正沉浸于脚下落叶细碎的、悦耳的“沙沙”声中,闻言,走形式般抬起头,十分敷衍地应道:“哦,那再换个方向?不是说每年都要找到一条新路嘛。”甚至还没等一句话说完,他的目光便迫不及待地又落回到了地面。
蒋岌薪一愣,笑了,咬着后槽牙:“呵,对~掉个头径回去得了!”见对方并无丝毫反应,他愤愤回身,走上前,“你好玩儿是吗?弄得像我把你抓来的似的,当初明明是你说想看看共有几条路能通到**泉,结果我起劲儿了,你懒了。”说着,他神情渐变,到最后,浮现出些许莫名的嘲笑。
某一瞬间,君澄境似白了他一眼,“我看我那次迷路,是能成你们一辈子的笑柄了。”
为了肯定他这话说得很对,蒋岌薪放肆地笑出了声,“可不嘛。那次你不知抽什么疯,非要跟我分道走,要和我比谁先到**泉,我就想你这脑袋难得有些花样儿,便依了你,可到头还真不出我所料,你是又把自己给丟了。”
君澄境轻叹一声,迈开步,继续向前走去,“是是是~但谁晓得我认路的本事真差成那样了。我就觉着以前把自己弄丢是因为还小,所以不服想试试……”他无意侧头,直接看见了眼前蒋岌薪轻蔑的嘴脸,随即情不自禁,一巴掌盖了过去,“你能,你能!行了吧?”
“诶诶诶,别动手动脚的!”蒋岌薪慌忙躲开,嘴上骂骂咧咧,动作却显得异常卑微,因为怀中抱着一把足有自己半人多长的琴,他只能在没法动手的境况下,努力拯救那几乎要被抹变形的脸。他突然反应过来:“呀,不对呀,咋老是你空着手啊?”
君澄境挥起光斑,便见一支点缀着淡蓝水纹的玉色曲笛应声而落,他将其拿在手里,伸到发出质疑的人眼前,“没啊,我手没空,你看。”
蒋岌薪第无数次被他哽得无言以对,无奈地抿了抿嘴。
君澄境把玩着手中的笛子,顺口说道:“你这么喜欢琴,那为何当初‘铸灵’时却凝了一把凶悍的锏?若像我一样,那可省不少事。”
蒋岌薪哼的一声,摆出嗤之以鼻的样子,“拨琴吹曲只是供玩乐消遣的,灵器是好拿这开玩笑的?再说啥叫凶悍,那叫刚正不阿!以后要有人敢欺负我们,就用我这炽天给他后背狠狠来一下,哪像你这清尘,柔柔弱弱的。我也不像你,死心眼儿,喜欢一个东西,就什么都是它了!”
“哦?‘灵器为主之影’,你看我柔弱吗?”君澄境松开手,清尘即飞到蒋岌薪面前,冷不丁地转了起来,尾部的飘穗极速甩打在他脸上。
蒋岌薪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不小心踩到一颗光滑的石子,好在君澄境救援及时,才没发生更大的意外。前者护着琴,后者护着人,一对“冤家”同时松了口气。“看,要不是我,你可又得摔个琴毁人翻,要不要感谢我啊?”
蒋岌薪侧头,猛地“炸”出狰狞的表情,如野兽般张大嘴,欲啃咬那只揽着自己肩膀,迟迟不肯松开的手。
君澄境故作惊恐地弹开,还煞有介事将手心手背往身上擦了擦,“唾沫星子啐我一手啊,‘中山狼’~”
“去去去,狼你个狼!你将功补过变我恩将仇报了……”蒋岌薪白了他一眼,随后背过身去,抬起一条腿,直直往后踹,“仗着我行动不便是吧,我也傻了,不懂变通!”
君澄境侧身闪避,动作十分轻盈,神情淡漠,根本不将这可谓笨拙的一击放在眼里,“都这样了还不肯把琴放下,这不像你啊。”
蒋岌薪顿了一下,垂眸看向怀中那碍手碍脚的物什,“呃……咳咳,这琴可贵了,咱俩一旦打起来定没个轻重,要是折了断了,即便师父不罚,师叔也饶不过我们,这可别闹。”
“哦,我还以为你这是忘了怀里那东西是还可以放下的。”君澄境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难得啊,难得有能束缚你的东西,都因此变成尥蹶子的驴了。”
对于他的调侃,蒋岌薪不以为意:“哼,驴还会载人驮物呢,憨憨傻傻,多讨人喜啊。”
君澄境点点头,“可我还是宁愿,做人。”
蒋岌薪脸一下黑了,斜眼看他:“人世善变,所以人也要多变,才活得下去。以前就跟你说过,‘见贤思齐’这四个字,可以用在任何事物上。学习驴、马之类值得称赞之处,明明需要不小的智慧与心胸,怎么就被你说到……‘不是人’了呢?”
看着他非常刻意摆出的嫌弃并诧异的表情,君澄境里里外外皆毫无波澜。“我方才那话只单单是对你说的。我从来不喜‘人为天地至贵’这种话,尤其入了宗门后,更不敢苟同。……人世善变,所以最贵,是如一。”
“啧啧啧,”蒋岌薪夸张咋舌,“如一岂不枯燥,人生在世,总不能永远把自己封在一个小匣子里,等见得多、听得多了,我看你还能不能真的‘如一’。”
君澄境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拉他一起停下了脚步,像是要说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学识情思是不能如一,那对人呢?譬如你昨儿和我妹说,你心悦于她,还问她以后愿不愿嫁给你,”说着,他再次将清尘唤至手中,脸上隐隐透出了几分杀气,“在这上头,你要是也不屑如一,那我和你的交情,也很难如一了。”
“如一如一,敢情是在这儿等着我呢。”蒋岌薪莫名有点心虚,整个人气势顿时弱了下来,以致竟显出些许讨好的意味,“你、你看,都到了呢,赶紧的吧,烟儿没准都等急了。”他猛地转身,朝前方林荫尽处的那片空地飞奔而去,仿佛自己可以在那儿寻求到某种庇护……
他来到**泉边,将琴放在地上,随后四下寻察过一番,即现出了异常失望的神情,其中还掺杂着几分大敌当前般的危机感。他回身看向已追过来的君澄境,脸上挂起求饶的笑:“哎呀难得,烟儿竟比咱俩还迟呢……”
“应是还在找她那宝贝曲谱呢。嘴上说着有多宝贵,但该丢还是照样丢。”君澄境一边接着他的话,一边踱步上前,手握着清尘,轻叩另一手的掌心。
又见那人面无表情却满身杀气的样子,蒋岌薪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他对此本就带有一种如条件反射般的恐惧,更何况,今日使自己步入这等境地的原由,是以前任何一次都没法比的。面对那人的步步紧逼,他照例选择了负隅……求饶:“哎哟喂,且远的事儿,咋就急眼了呢~看你这样,对得起那些夸你清雅谦逊、温润如玉的人吗?消消气、消消气哈。”
君澄境逐渐加大了手上动作的力度和脚下的步幅,“听你说那话后,小珃怎么应你的?”
蒋岌薪抬眼,略显诧异,“哦,后面你没听到的啊?”
“没那心气儿再听下去。她是我妹,我会不晓得她对你也有那意思?人还没长开呢,就懂那些什么卿卿我我的!说!她到底怎么回答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