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明舫庭院中,听着孩子们的说话声逐渐远去,两位老人随即收起了对弈时那剑拔弩张的模样,神色如泄气般一沉。
游岳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师弟呀,等会阿境回来,我们和他好好谈谈吧,唉,这几天,我这心里就像堵了块石头似的,但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难开口的事啊,宁熠不见我们……完全是意料并情理之中的——诶,你说阿境怎么都不问一句噻,没觉察我们不对劲吗?”
由于他那叨叨念的语调,这番话还没到一半,羁空便生无可恋地抹了把脸,至此,整个人已是极度不耐烦:“没问,只会是不想问。小崶都看出端倪问我们怎么了,你说他呢?”
面对他那不可思议式的嫌弃质问,游岳刹时有了种抓起手边棋钵砸他脸上的强烈冲动。“……唉哟,你说他就不能随便问一句吗,至少给我们个路子,好开口嘛。”
羁空直接白了他一眼,“你就多余说这话。阿境你还不晓得?没想好,就不会去做去说,再不肯凑合的人。昨晚天起专为这事来敲我房门,聊了挺久,最触我心的一句,就是他说自从烟珃走后,我们对宁熠和阿境就变得小心过头,有时甚至像面对债主似的,还说宁熠离开的原由,或许有几分,是被我们这样赶走的……”
游岳点了点头,嘴角似勾起一抹微笑,其中却尽是苦涩与悲哀,“别看他们平日里好像不对付,打打闹闹的,实际却都将彼此放在心上。也许他说得对啊,毕竟孩子当然更懂孩子的心思……可是啊,咱以后可没机会再出门啦,这次所谓云游,主要就是想去见宁熠一面,顺便一路上看诊救人,将自己身上罪孽抵尝掉一些,不想到头来啊,心里,是愈加空寂。”
“旁观者自然清呐,”字句间,羁空不太利落地捯了口气,就像自己还没准备好,嘴巴便先行张开了,“犯错又不是他们,心感自己罪孽深重的亦不是。我们要能看清自己过没过头,那还至于耿耿于怀这么些年吗?”
游岳低下头,沉默片刻,忽又抬眼看向师弟,迷茫困扰,活像个犯了错后,诚恳讨教该如何弥补的孩子:“那待会阿境回来,该怎么跟他说?”
羁空无所谓似的摆了摆手,“怎么说?就一句话的事,别扭扭捏捏不像人样,就说我们去期和了,宁熠没见我们。”故作轻松地说着,他的神情却暴露出几分决绝。
“说得轻松,你忘了他们说的?小崶前段日子不知怎么血气上涌,御灵偷跑去期和
想找宁熠?”
“啊,不就是这样遇见慕儿,将她带回来的嘛。”羁空不以为意。
“哎呀,不是这个!”游岳突然焦虑,以致口齿都有些含糊,“他们不说小崶回来后就被阿境叫去了后山,不知领了何种处罚,下来后就跟丢了魂似的,久久才缓过来?哎哟,当时他们是将这当个笑话讲的,但我听着,真可谓胆战心惊啊……”
“那你这可真叫夸张,要因为小崶是去找宁熠的,就处罚他,那阿境岂不变无理取闹、公报私仇了吗,那他大师兄的威严可不随着碎一地?要罚,也是罚他私自离开,又私自在外人面前运用唤灵之术。”
似已隐忍多时,话音刚落,游岳便猛地抬起头,哼的一声,仿佛对他嗤之以鼻:“怎、怎、怎么就‘公报私仇’了?你可真是读书少,话都说不对路。”
“唉呀,你读书多~”羁空轻蔑地侧过头,看向别处,“对自己的弟子,碰到困难,是连话都不敢说,不会说了哟——”
“你!”游岳咬牙切齿,倒吸一口气,而在强作出这些气势上的“铺垫”后,却无力再进行任何实质性的反击……
宗门后山,**泉边。
君澄境单膝跪在地上,眼神呆滞地看着面前燃烧的纸堆,淡淡的火光映在脸上,反衬得他的神情愈显凄怆。
不知过去多久,随着那片灼热感退散,他似被一阵清肃的秋风拉回了现实,起身拂袖,挥下如水帘般的淡蓝光雾,将余烬中残存的火星彻底熄灭,随后将纸灰捧在手心,一把一把地撒向四周。
完成这一系列“仪式”后,君澄境足尖点地,如鸟儿般轻灵地落在了河中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唤出清尘,轻轻吹响。笛音奏出悠扬婉转的曲调,和着流水,随他的目光,幽幽漫至天边……
期和。
经过这段时间蒋岌薪内外结合的精心调治,秋绛已能正常地外出活动,甚至决定从今天开始,到医馆试着帮翟檠干点简单的活计。
可翟檠却由于那长年累月的“锻炼”,早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清清静静、有条不紊地做事,如今突然碰到这自告奋勇,想替自己减轻负担的热心姑娘,他整个人都显得十分不自在,略显慌张地与之“抢活儿”,动作束手束脚,就像被占了什么便宜。“哎哟陆姑娘,你你你不用忙啦,身体还没好全呢,万一病情反复,前功尽弃,先生可该怪罪到我头上了呀!”
而秋绛就全当他只是如平常般习惯性的客气,对他的“谦让”几乎置若罔闻,“没事的翟叔,我心里有数。您去忙别的吧。”她自顾自拿着桌布抹抹擦擦,同时将所过之处的所有物品摆放整齐,一波操作十分麻利,且不见那常常与“快”相伴而行的弊病——粗糙。
控制不住自己,跟在后面看着她整顿过柜台周围的一块区域,翟檠惊喜得甚至有点想哭,心里不禁一阵感慨:“这可是我平日得花小半个时辰才能干完的活儿啊!她就用了……估摸着一刻钟多点儿?娘以前说得真没错,男人可有很多事儿就是比不过女人家的……”
不亦乐乎地“兜转”完一圈,秋绛停下来,似意犹未尽地问道:“翟叔,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许久没动换了,干完活才觉浑身气血都流畅了。”
翟檠难为情地抿了抿嘴,神情复杂,像是佩服,但又觉不可思议,“陆、陆姑娘啊,您今儿已是帮我大忙了,您且回去休息吧,您那身子大小说也是伤筋动骨,不能刚好一点儿就轻率了,还是得仔细保养。”说着说着,原本的客套话,竟不知不觉又变成了语重心长的提醒与劝告。
秋绛轻柔微笑,表示感谢,随后就像顺手般,将架上略显凌乱的药瓶按大小排列整齐,“像我们这种人啊,就受不起那‘安乐命’,好比我吧,以前整日忙得没完,这段突然闲下来,真觉着自己是个废人,左右季先生不在,您留我在这儿做个伴也好呀,您放心,谁不惜命啊,我还等着去曲泽见小姐呢。”
“呵呵,那先生可谓天天都不在——呃好啊好啊,那就听你的,整天闷在屋里也于身心不利。但是……”翟檠忽然现出试探的神色,“先生晓得你出来医馆帮忙吗?”
秋绛愣了一下,神情有些诧异,“就是季先生建议我来帮忙的。他说我既然已好得差不多了,那每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给您帮帮忙,还说,要再憋出什么新毛病,他可不好治。说得好像他逼我做事似的,其实正中我下怀。”
翟檠轻叹一声,现出爱怜又无奈的笑,像是家长忽然想起那不让人省心的孩子,摇了摇头,“他啊,就这样,非要将自己的好心藏在难听的话里,像是生怕别人感谢他似的。”发泄完这存放心中已久的慨叹,他才如回神般,重新显露出了原有的担忧与无措,“——可、可你不怕李府的人冷不丁上门,碰见你,回去告他们夫人,你还活着?”
“我不怕,再坏又能如何,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说到这,秋绛眼里忽然透出几分自责,“只是怕连累了季先生和您,但他说……”
“他说什么?”翟其实已经大概猜到,他会说些什么。
秋绛不由得回想起昨天,蒋岌薪在自己面前轻蔑一笑后的那番自嘲:“呵,可放心好了,我可是世上最怕死的人,银子还没骗够呢~怎么舍得自投狼口?放心,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定将你藏得连天上的鹰都找不到。他们再也不会来了。”
她选择性地只转述了话里部分内容,而且经过了委婉的改编与修饰,可即便如此,翟檠仍是因着对那人的了解,从中“看”到了他当时,何其邪魅的笑……
“翟叔,您,没事吧?”见他突然呆住,秋绛莫名感到有些不安,“我来这儿,季先生还真没和您说过?我还以为……”
“啊不不不,他早就和我说过,等你好差不多了,就问问你可愿意来医馆打下手,但也就因为早就说了,所以我是忘得没影儿了,就想着你这身板受不受得了啊,还有,如果李府的人上门来,那得干出啥事啊……”
听言,秋绛只觉那股在被蒋岌薪“骂”过几次之后强压下去的自罪感又重新泛上了心头,不由停下手中的活:“您如此担忧,和季先生说过吗?”
见她那畏怯局促的样子,翟檠回以宽和一笑,随后若无其事地整理起桌上的账本,“没呢,我俩说话啊,他像不肯让我多说一句,哎哟,像个小孩,就要和我对着干似的。不过他既跟你那么说了,那便已是成竹在胸,我这心啊,也是随着落定了。诶对了,他说你以前跟着你家小姐,也习得些医理?”
“嗯。”秋绛捣蒜般点点头,神情浮现出久违的骄傲与欣慰,“我家小姐天资聪颖,学啥会啥,学医原本是想用于自救,可懂的越多,就越明白,那可谓天方夜谭……因此又转而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成为一介女医,不奢求起人沉疴,只要能疗愈些小病小痛,她就满足了。”
“所以,你才这么想来医馆啊?”翟檠语气略含赞赏,又似感慨。
秋绛看向他,神情恳切:“我虽愚笨,但好歹也是小姐的学生了,我想替她成全这桩夙愿,在有生之年……”
“诶,呸呸呸!”翟檠嗔怪地打断她,“啥生啊死的,我这年已六寸的人都不及说,何况你们还在这如花儿般的年纪。你家小姐去的可是先生出师的地儿呢,待的可不是世俗那些江湖术士,没准日后相见,便送你一个神安体泰,面若桃花的小姐呢。再瞧你这样啊,像我要赶你走似的,行啦,只要你身体不勉强,就跟这儿好好干,哈。”
由于他充满亲和力的笑容,和最后那莫名让人颇觉熨贴的语气词,秋绛终于开颜,扬起会心一笑,坚定地点了下头,“嗯,借掌柜的吉言!日后劳烦指教,我定会好好干的。”
“唉,啥掌柜啊,就是个打杂的,本来生意就冷清,每天几多时辰都是在这儿里里外外抹抹扫扫,连病人都没有,哪儿来机会指教啊。”翟檠抿了抿嘴,现出几分惆怅,随手拿起一旁称药的戥子,递给她,“有人,大多都是来按方抓药的,咱也就这一个稀罕处了,药都是道地的,按古法炮制,且十分齐全。”
见他说着说着,原本苦恼的声色中无意流露出些许骄傲,秋绛忍俊不禁,“翟叔,恕我直言啊,我觉着您眼下,就好比为人父母的,在旁人面前说起自己那品格高雅、文采斐然,却场屋失利,不得赏识的孩子。”
没预料到她竟如此直言不讳,又觉得这比喻实在贴切,翟檠直接笑得前仰后合,“哎呀,前段日子就看你是个娴静文雅的姑娘,今儿才发觉你这古灵精怪的。”他下意识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随后逐渐收起突然失控的笑声,试图抚平那莫名其妙就被狠狠戳中的廉价笑点,摆了摆手,“咳咳,杆秤会用吧,那你就在这儿看着,我去药房算算账。”
秋绛笑着答应,待翟檠走后,便转过身,开始熟悉百子柜上一些常用药材的位置。“生地黄、熟地黄、地黄炭,清半夏、法半夏、姜半夏……的确齐全,平常药房可真少能分这么细的,还有酒白芍、醋青皮……”她喃喃自语着,不觉将眼前事物与某些回忆勾连,由此沉入了某个博大精深的神奇世界,以致完全没听见身后那杂乱却轻快活泼的脚步声。
“翟——哎呀,秋绛姐姐咋在这儿呢?”喊到一半,绫馨猛然看见药柜前的那个陌生背影,没有丝毫克制,直接将心中的意外宣之于口,变成了一声略显夸张的惊呼。
尔尔将双手攀上柜台,认真听着那人口中念念有词,一番深思熟虑后,他给出了自己的结论:“秋绛姐姐看来是疯魔了,瞅着药斗,背诗呢。”
小燕刚提醒完绫馨不要大声吵闹,此刻,又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了尔尔,“兄弟,什么诗啊,明明都是宁熠哥哥教过我们的那些方歌!”她十分暴躁地冲这位兄弟的肩头甩下一巴掌,终究抑制不住的怒气使得这句话在结尾时,音调骤然飙高。
这声近距离的“爆炸”强有力地震碎了秋绛以回忆构建的“知识海洋”,使其回到了现实。她略显呆滞地转回身,“燕子,尔尔,绫馨?你们怎么来啦,找季先生吗?他不在啊。”说着,看向怯生生站在他们后面的那个女孩,“这位是?”
三人瞬间换上了平日里那副畜无害的笑容。绫馨将一尊色彩鲜艳的泥偶捧到她面前:“宁熠哥哥每年中秋都会独自去登城郊的莲花山,从不肯让任何人跟着,我们才不找他呢。我们是来送兔儿爷的,正巧你在医馆,省得跑俩地儿了。这是小蕾,你还没见过吗,唉,她可少能出来玩了——”
由于怕她接下去又会说错什么话,小燕故意环顾了一下四周,插嘴道:“翟伯伯呢?”
“去药房算账了。”秋绛像是会意,说完,转头向小蕾轻轻一笑。她将那尊兔儿爷捧至眼前,仿佛把它当个宝贝,端详起来,神情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个,送给我的啊?”
四个孩子即如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一直沉默不语的小蕾或是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了,经几秒斟酌犹豫后,微微举起了手中一尊泥像,战兢兢地开口:“我、我的这个才是送给翟伯伯的。”
秋绛笑笑,试探性伸出手,十分轻柔地摸了下绫馨的脸,随后点头向他们致谢。
绫馨的神情随即变得有些不自然,傲慢地摆了摆手,就像在说“小事不值一提”,“哎哟,不就一个兔儿爷吗,我家还有很多呢——大的得供起来,不能送人;小的,随你要几个。”
“切……”尔尔露出每次砸场子前都会用上的表情,努起了嘴,“给你一根棒子你就想去大闹天宫了,你爹娘准了吗?”
“哼,送给那些不好的人,我还真不如送给秋姐姐呢,我可不想让兔儿爷保佑他们,尤其是那喜欢让人叫她‘玉娘’的老太婆!”
小燕连忙竖指按在唇上,提醒她克制。“干啥呢,人家名儿就叫玉娘啊,有啥错?她又怎么着你了?”
绫馨乖巧地降低了音量,但声色中的愤慨却是有增无减,“非要近日招了我才算啊!她是啥样人,你们又不是不晓得。”
“嗯嗯!也、也不懂她为什么会那么坏,她上回还说我是个野种,所以爹娘都不待见我。”小蕾接上她的话,情绪激动,不可思议的语调混杂些许哭腔,令人心情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