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枢真诚地向病人们一一道过了歉,而后便动用“自身关系”,帮李慕儿成功“插了号”。
关上门,他站在诊桌对面,还是嬉皮笑脸:“嘿嘿,师兄啊,擅自出游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嘛。啊,这位,木木,特特来求助的,已是更医无数,就指望你了。”他整个人就像是在大官老爷面前战战兢兢,阿谀奉承的小吏,让旁边两个女孩简直没眼再看下去。
“领导”终于搁笔,抬起头来,目光扫过李慕儿,随后定在何枢身上,似笑非笑:“这次去期和,都做了什么?”
面对此种境况,李慕儿竟像忽然丧失了语言能力,一句话也说不出,她那“欺善怕恶”的乖张一面,似直接就被那股带着隐隐寒意的气场给“治”得无法动换……
支吾片刻,何枢终于说到了有用的内容:“好吧,我这次是为了去找找宁熠师兄,正逢祖师爷诞辰嘛,药袍也是个线索——”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听见对面那人忽然轻叹一声。“师、师兄,我错了……”
他不再理会何枢,起身向李慕儿微微一颔首,“君澄境,字离弦。未知何以效劳?”
李慕儿一愣,未经思考,就按照何枢的示意坐到了诊桌旁,“呃,治病。”一边说,一边就“自来熟”地直接将手腕搭在了脉枕上。
至此,她才得以真正看清这位“主治医师”的长相——他眉目隽秀,整张脸的轮廓疏朗、分明,且莫名透着几分深邃的英气……他的面容本应儒雅温和,但偏偏被那沉静淡然的神情所辜负,而透出某种难以形容的威严,再加上头顶一丝不苟的发髻,又更加助长了他那“闲人勿扰”的气场。
这下,系统总算是有了“报仇”的机会:“啧啧啧,主人,美色误人呐~你能不能干点有用的事,你心中所有形式的赞叹合起来都快是一篇叙述文啦,与其沉迷于色相,不如先给自己打一剂预防针,万一他不会治或不给你治呢?”
李慕儿突然咳嗽几声,冲散了自己停留在君澄境脸上的呆滞目光。“呃,怎么样,我还有有得救吗?”
“能治。虽然脉象轻按浮散不收,重按艰涩弦急,但其中仍存生意,只是,得抓紧了……”说着。君澄境忽然短促一笑,含着几分莫名的讥讽,“可见给你下毒的人功夫了得——姑娘,你方才说,你是慕名而来,那敢问,你家在何处?”
何枢的神情立马变得有些不自然。察觉到不对劲,李慕儿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遵循了在过去二十多年生命中总结出来的那个道理:最好别对医生说谎。“期和,我从期和来的。”
“哦?我师门向来偏安一隅,默默无闻,不知这名声,是怎么传到千里之外的?”君澄境眉眼轻抬,目光又在何枢身上一点,不带任何感情,却让旁观者都替他感到有些心虚。
“不不不!不是我!师兄,是木木自己来找我的,我看她的病确实耽搁不起了,所以……”说到这,何枢的声音瞬间低弱下来,“所以才用了唤灵之术,将她带来的。”
李慕儿紧接着:“让我去找他的那个人不让说出他的身份。”
“不过我猜就是宁熠师兄。”
再次听见那个称呼,她微微地挑了下眉。
也只是不让说而已嘛。
君澄境点点头,示意何枢将门打开。“这毒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的,既然事已至此,小崶,你先带她去院里暂歇,顺便说明解释一下宗门的规矩。”
“哦、哦哦哦!”何枢简直如蒙大赦,迫不及待地应言照做。
随何枢出了医馆后门,李慕儿来到一座视野开阔的庭院,首先博得她眼球的,就是那遍布屋前廊下、生意盎然的各种花木,虽然多,可完全不落俗套,与周遭景观相融,竟直接让人觉到一种,同自然和谐共生的惬意。
此时,正有近十个人散于各处,为院中花草修枝、浇水……这本应是彰显岁月静好的一幅场景,可等到真的“身临其境”,李慕儿却忽然收了神:“呃,他们……在和谁说话?树、花?”一听到其中有些人居然在对面前的那些枝叶说着悄悄话,她即转头看向何枢,再加脸上露出的几分警惕和诧异,导致整个人瞬间显得有些滑稽。
何枢经过自省与控制,脸上随之展现的,是平和的轻笑:“万物皆有灵,只是有的‘不善言表’。其实我们的起居日常他们都看在眼里,也跟人一样嘛,不能事到临头,才想起他们啊,若那样,即使修为再高真气再强,也很难唤灵,得到他们的帮助。”
说完,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深吸一口气,“是不是像三岁小儿说出的顽话?可这确是我们宗门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可谓信仰吧。”他缓缓走到不远处那个凌霄花架下,指尖抚过枝叶,神情又透出了那柔暖的谦敬与爱惜。
李慕儿微笑着摇摇头。“万物有灵,不然,怎能治愈人们的身心呢。”
“嗯,心烦意乱之时,就看看这些尽展天真的花草,不自觉地,便释然了。疗身的话,既是有灵,就必有其偏性,以药石之偏,纠人身经络、气血、阴阳之偏,以求病愈。”
幸好有原主的记忆所赋予的“文化基础”,她才能懂,此处的“天真”,并非她向来所理解的那个“天真”。“唉,是啊,根植于地,雨露为食,或许亦是一番逍遥自在。”说到这,她莫名跑神,转眼看了看四周,终于彻底承认,自己早已成为众人的焦点……
见她神态拘谨地向周围的人颔首,回礼示意,何枢才反应过来,为他们做了正经的介绍。
在解释清楚自己的来历并来意后,李慕儿被带入了一间耳房内,趁“候诊”顺便歇会儿。何枢又去找他亲爱的师兄了,她那不到万不得已几乎闲不下来的嘴,就此没了用武之地,耐不住无聊,便在屋中晃晃荡荡,捧着一本书,目光“坚定”,神思却如散沙,跳脱地掠过各种情节与画面。
“主人,你说像这么个‘独善其身’的宗门,你一旦进来,是不是就很难出去了?”
“出不去不出去呗,反正也没啥地方好去,留这儿安安静静治病多好。”
“主人,你不要这么天真~别想太好,万一有什么其他变故,或者他们另有什么目的呢?预防性悲观晓得伐?”
李慕儿一笑,用指头点了点书上篇名《上古天真论》中的两个字,“我的‘天真’要是好好的,我人还会在这儿?”
“主人……你可还有心思玩儿呐!靠着原主的记忆终于过了一把‘文化人’的瘾哦。”
“唉,说起来那日子也亏她过了,找不到人治病,就想自己上,太可怕了,这架上的书几乎都是她看过的。”
“但都是你没看过的。主人,来到这地方啊,你肯定是得‘入乡随俗’,跟着学医的,记住,到时候,你就只是你,是一个纯纯粹粹的外行啊,以这种状态学到的,才是你自己的。因为当你的灵魂彻底融入这个世界后,原主的记忆要从这个身体中分离的,如果没有点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我就一无所有,什么生存技能都没喽。好~我懂了啦。”李慕儿打断它,坐了下来,真正开始尝试让杂乱的思绪集中融入那晦涩难懂的字里行间。然而,还没等看完书中人物的几轮问答,她就已受到了严重打击,“……但是,真的太难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一直待到午时,期间除了有个名叫沁梅的女孩送茶进来,便再无其他事打扰李慕儿,试图与那不太友善的知识“培养感情”。“啊——它不爱我,尽管如此……”
脑子正“玩忽职守”,想着接下来的歌词该怎么改编,才能确切表达此刻的哀叹,她不经意瞥见门前的地上忽然投下了一道人影。“哦?木姑娘可真是好学啊。”
那嗓音颇具特色,富有男性的魅力,对她来说,印象可不是一般的深刻,还没抬头,就已清楚来者是谁。她起身行礼,委婉一笑,“哪啊,手上闲着,作作样子罢了。”
“嗯~主人,看来我真得好好记录一下所有能让你矜持下来的因素。”听系统那煞有介事的口吻,就好像它真的已经拿起了小本本。
君澄境在方桌另一边坐下,看着她,神情殊难揣测。
“呃,君先生,有什么话,可就直说吧……”
他笑笑:“小崶已经跟我说了,在他眼中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不知姑娘是否有何补充。”
对着那仿佛能将人整个看穿的眼神,一时间,李慕儿的脑海中就闪过这八个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好吧,求人救命,确不该有任何隐瞒。我叫李慕儿,字思怡。”
“李慕儿?”君澄境迟疑片刻,“宁安侯李长青之女?”
“我父亲就算了,你为什么还知道我——”待紧急住嘴,她已经来不及弥补。
“当年小姐患病,李将军可是让人访遍全国,但我宗门几百年来惯于独善其身,所以没人敢轻易揭榜,至此,或需先向小姐请个罪。”
他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微笑,但配合眼中一直未退的几分怀疑,其意味就变得不再单纯,看得李慕儿莫名心虚。为挽救忽然弱下来的气势,她将双臂抱在胸前,微微偏头,给整体神态添上了几分蛮横,“怎么,看着我不像大家闺秀?和你说白了吧,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早已让我秀不起来了。”
目睹她的“豪爽”,君澄境的反应与何枢截然不同,竟笑出了声,其中似包含着赞赏,“实在抱歉,还请小姐恕在下眼界狭隘。”
“只因我与你原本想的真是天壤之别对吧,”李慕儿略显不忿地撇了下嘴,无力道,“真是师出同门,这都一样的吗……”
听见她后半句嘟哝,君澄境的笑容莫名淡了,瞬间,眼里也仿佛掠过一片阴云。“你说的,是普济医馆那人?”
李慕儿并未察觉到他神情的微妙变化,“是啊。”
“你就这么轻信他了?”
“干嘛,”她觉得奇怪,不禁尬笑一声,“我人都到这儿了,不信你们呢?信你们就是信他嘛。而且一路到这儿,即使你们不提他,我也已经相信他是这儿的人了。”
“何以见得?”
“他医馆门前的对联,用的就是凤梧镇门楼上写的那‘医为白泽’什么什么的,添上的横批则是你们医馆大堂正中挂的‘意正心诚’,还有,昨天是不是你们宗门的人都要穿那叫什么……药袍?”
君澄境似有些出神,略显敷衍地点了点头。
“那时因为看不见他的脸,我便留意了他的穿着,当时就觉得那衣服破旧得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一处处褪色,还有缝补的痕迹,与他一个开医馆的先生可一点都不相符——好吧,说偏了。那衣服的款式跟何枢穿的药袍一模一样,还有相同的标志,纹样好像是艾草。”
听着她一番话,君澄境原本平淡的神情忽然有所触动,就像是被戳中了某根软肋,脸上隐隐浮现出几分讶异与哀切,但只几秒,他便恢复了常态,若无其事地轻轻一笑,“多谢小姐言无不尽。今后,你便安心住下,我们只是医者,无论是谁,皆一视同仁。”
“嗯,何枢说了,医者与病人之间,首要的,是彼此信任。以后也甭再这么别扭地称呼我了,叫名字就好。”
君澄境答应着站起身,不动声色地迈步,走到李慕儿旁边,随着袍袖一扬,她只觉自己的后脖梗受到了轻促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