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他们来到了一座门楼前。李慕儿抬头看见顶上大书的“凤梧镇”三字,目光随之扩散,扫至两边立柱上的红字:病乃魖鬼夺财耗命,医为白泽消厄除魔;横批:大道无言。
系统再次我行我素地发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嘲笑,“唉,还好有原主的记忆,否则啊,真是哪哪都是生僻字~”
同时,李慕儿只听身旁那人忽然开启了一段可谓声情并茂的发言:“除了我们宗门,杏林中几大流派的分支也在此地衍传,几百年来,各派学说交融,不断精深,守护一方安宁,因此,悬壶之志,蔚然成风,直到现在,镇上是随处一瞥,都能见药铺和医馆。”
他借着向李慕儿解释对联内涵的机会,以跌宕起伏的语气倾诉了心中对家乡的骄傲——这么做,其实大部分是为了在李慕儿的印象中,先铺垫下一些对这个地方的敬畏……而实际上,他这一番操作,不过只导致了她越发觉得:自己可真是,“生不逢时”……
再往前走不多远,才算真正进入了凤梧镇的街巷,周围群众就此成倍增加,且路过的每一个好像都是何枢的熟人,不断的招呼寒暄,仿佛在报复式地弥补着之前的冷清(清净)。
虽然两人步履匆匆,何枢也尽量让每次问候都是一晃而过,可还是没能避免李慕儿社恐发作,下意识地微微缩肩、低头,还从鬓边抽出几缕发丝,试图遮住侧脸。
何枢只能用微笑摇头来应对那些忧疑的目光,正无措焦虑间,双眼一瞥,他似突然看见了希望,“木木,你渴吗?”
李慕儿猛地抬头,一瞬间,神情竟有些病态,“嗯嗯!”
这“夸张”的反应虽已是在意料之中,但何枢还是不禁尬笑,同时隐晦地朝四周瞟了几眼。“那我们先去喝碗茶,歇歇脚吧。”
顺着他的目光,李慕儿看向不远处那个顶篷上挂着一块灰黄方布的小摊,摊上是各种杯碗坛罐,生意红火。见那些顾客们正津津有味地啜饮,她也跟着吞了下口水,“啊,食物赐我力量……”
“主人,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体,随意的食物只能是负担。”系统一边说着,一边却就“看”着主人不管不顾地朝那饮子摊冲了过去,甚至把何枢都给甩在了后面,“……主人,你真需要改改你这火急火燎的急性子,这种性格很危险,没准很容易就造成什么重大损失。”
何枢连忙跟上,一边在心里打着“解释”的草稿。
小摊的主人是个身心皆粗犷的大叔,看见来者,就将手里擦汗的毛巾往肩头上一攀,直接放开嗓子:“哦,小崶啊,偷溜出去还敢回来呐?哟!还带回个姑娘!那这下可不止阿境很难放过你,还有翠墨也——”
这大庭广众之下的一声“吼”,就像是当头一棒,使何枢猛然之间都不知自己是干了什么,在干什么,又该干什么。他不假思索,随即冲过去,将贴身的钱袋递到他面前,以堵住那一旦张开就控制不了音量的嘴,“张伯,您这就想歪了嘛……今儿有什么好喝的?”
张伯拍开他的手,并不搭理,转向李慕儿:“这位姑娘,你是怎么到这儿的?为何这身打扮?”
李慕儿凭着由原主的记忆提供的“礼仪教程”,立马进入状态,上前谦逊颔首,轻声细语道:“家里遭难,小女流离失所,又遭恶徒迫害,不得已套上男装,掩盖女儿身,方得暂保性命,后幸得何公子相助。既续得残生,早已无心再顾及颜面,便求得何公子应允,准许小女赘其尾尘,一路随至贵地。”
张伯努力忍耐着,听她说完,即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哎呀,不光音腔,就看这说话婉婉转转的,就晓得姑娘不是我们这儿人啊。”说完,转头变脸,将满是汗臊的毛巾照何枢胸前一鞭,没好气道:“请这位姑娘喝什么呀?赶紧的!再迟些,恐怕你师兄啊,连门都不让你进了!”
就在他甩出那条“生化武器”的瞬间,李慕儿便逃命般往后退去,而何枢则始终像个没事人一样,不见任何应激的嫌弃或躲避,甚至似将其看作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意料之中的情节,依然嬉笑自若,“哎哟张伯,不让我进门他能让我去哪儿啊~”说完,回头看向那位落难的姑娘,“木木,看看你想喝什么?”
李慕儿礼貌答应,一面问系统:“你有那种什么检测功能吗,能测出食物中含有的每种成分的那种?”
“呵,呵呵呵呵呵……”听到主人十分认真地问,系统随之哼出一段奇怪的笑声,似苦笑中夹带着些许讥讽,“那您可真是想太~多了……”
李慕儿直接将“求教”的目光投向了何枢。
“呃,木木,你这身体,还是来杯热的紫苏熟水就好了,化湿祛暑。”
“所以我连常温的东西都喝不了啦?”李慕儿心下暗自苦涩。
“呵,主人,你可以试试,试试就逝世。——其实身体弱也不全是坏事,这样更能使你有意识地保护、呵护自己;壮实的身体就更容易让你忽略了,形成长期、无形的消耗,积攒的‘负能量’一旦爆发,那可能都不是小问题。”
“这都哪来的‘金句’啊,试试就逝世,什么鬼。不过后面说的是挺在理,就像以前我外婆说的,‘多病多灾年年在,龙精虎猛忽成灰’。”李慕儿双手接过张伯递来的汤碗,心底忽生几分惆怅。
而系统好像并未察觉于此,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主人,你昏迷这两年,外界可发生不少事呢,更别说网络词语,那更新速度多快啊。”
李慕儿的心彻底一沉,无力再搭理它。
虽然嘴上说着不怕,但何枢的身体却是非常诚实,“加完油”后接着“赶路”,整个人的状态就莫名变成了真的赶路……
他的耳边一直隐约盘旋着张伯说的那番话:“那天我正好去瞧病,听阿境说你还是溜去期和了,他还自言自语思忖着,你要是三整天后还没回来,就将处罚加倍啊~”……管不了这是否危言耸听了,但以他对他那师兄的了解,早一点,总是能保命的。
受气氛影响,李慕儿的神情也略显焦虑,带着歉意,脚步下意识地加快,少了很多非必要的停顿。
可即使呼吸都已经有些不畅,她还是忍不住发出吐槽式的疑问:“何、何枢啊,不说你师兄是挺好一人吗,怎、怎么感觉……”
何枢再次流露了那欲哭无泪的表情,“……其它的确很好啊,还有,铁面无私,你说是褒义还是贬义?”接着,他居然宣泄似的向李慕儿讲述起了发生在两年前的那件事——
那天,他独自一人在宗门书房抄书(这就是被罚的了),好容易抄完,就想着(卖乖)再收拾一下,结果却不小心将砚台打翻,把一本经典染得乌黑,正惊慌无措,越忙越乱之际,一个身影悄无声息、阴森森地出现在了门口。来者面无表情,而从那双清冽眼瞳中射出的寒光,已然胜过千言万语。
猛地抬眼,何枢浑身一搐,“师师师师师师兄,我我我、我不是——我立马收拾干净!”
对于他那被吓得失魂落魄、十分可怜的样子,师兄完全视若无睹。“门规第十条,辱没损坏前人著作者——”他语气淡漠,一对平眉微挑,尾音拖长,示意那“犯法”者接着后面的内容。
“……需将该书上的每一字完全默写一遍,再按情节轻重,罚往**泉沥身、背诵经文两至十天不等。呵呵,那师兄,我这……”
“这是什么书?”
“《纾难经》。”何枢一字一顿,又露出了每次犯错时都会用上的标志性尬笑,试探着求饶。
“三天。认真收拾,我等你。”说完,师兄便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等!……嘿嘿,师兄啊,师父他们不在,你就把这规矩放宽一点呗,默写我会好好默的,**泉,就、就别去了嘛。”
由于极度心虚,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因而并未注意到,在自己说完这段话时,门外那人的嘴角突然微乎其微的一抽。“**泉还是得去,不过天数可以减少。”
此话一出,何枢整个人就被震惊定格,脸上大写着“难以置信”,且夹带些许疑惧,“真的啊?师兄,在我们这些师兄弟眼中,你可是一言九鼎的哦。”
“别拍马腿了。也别高兴太早,否则只会大失所望。”
后来,他才明白师兄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天数是少了,少了一天,因为那天的沥身和背诵,被分配到了另外两天……
“师——阿嚏!师兄啊!还是三天吧,再、再这么淋下去,我怕我、我怕我会暴毙的啊——我错了,我不该与门规讨价还价!”何枢坐在**泉那如巨幅白练般的瀑布下,承受着清“流”的冲刷,跌水入河奏起的哗哗声几乎淹没了他那近乎嘶喊的求饶。
“有我看着,你能有什么事。认真背,既然怕死,就别这么大声喧哗,乱了真气。”岸上那人像在看戏般悠闲地踱着步,手握一支玉笛,轻拍掌心,“何况我‘一言九鼎’呐,怎么能轻易让这‘鼎’自己就翻了呢?”说着,他在指间凝起星点淡蓝光斑,向空中轻扬,载那玉笛径直飞到何枢面前,落下了猝不及防、不轻不重的当头一击。
何枢猛一激灵,瞬间“换台”,原本嘀嘀咕咕的吐槽抱怨就此秒变成了正儿八经的经文念诵……
——
听他声情并茂地讲着这段“悲惨经历”,李慕儿虽觉得应该表示同情,可控制不住翘起的嘴角,却直接将真切的嘲笑给暴露得淋漓尽致。“你师兄那么有威信啊,那宗门都是他管事咯,所以,你们师父呢?”
“四年前外出云游去了。唉——师兄代理宗门之前,我就从没如此心惊胆战过。”
“呃呵呵,”李慕儿干笑几声,“你们宗门,如此颠倒的吗……”
就此,两人便莫名其妙地又开启了闲聊模式。李慕儿的注意力随之得以从疲乏困重的身体上转移,何枢原本焦虑不安的内心也因有了这个倾诉的对象,再配上她那些“叛逆不羁”的玩笑,而逐渐放松了下来。
一路紧赶慢赶,何枢终于在一个小药铺前停下了脚步。
他捯过气正准备开口,却听李慕儿抢先发声,似呻吟道:“路过那么多家医馆啊药铺的,这次可算是啦?”她看向眼前那十分“精简干练”的建筑——一览无遗的室内,除了几个药柜和俩看店的小伙儿,别无他物……那句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话,最后还是悄悄地,从口中“溢”了出来:“堂堂宗门,如此寒酸吗……”
一语未消,药铺里的两人忽然发出略为惊喜的一声:“何师兄,你还懂得回来啊~”音量已算温柔,但可巧就撞上了她正暗地里说人坏话的时刻,字句便被“心虚”无限放大,将她吓得不轻。
见她那异常夸张的一激灵好像是因为自己,俩小伙立马投去了抱歉的目光,可接着又似突然反应过来,脸上神色转变,浮现出些许狐疑。
“那不回来,我能去哪儿啊?”何枢憨憨一笑,迎面挡住走近前来的两个师弟,先发制人地介绍起他们眼中的这位“面容姣好的男子”:“这位是木木,从期和来的,经人指引,求助于宗门。”
领悟到他明里暗里的示意,两人即卸下了露于表面的那几分怀疑与戒备,恢复自然神态,向李慕儿谦逊拱手。
“我叫问柳,幸会。”
“喊我小至就行。”
“好啦,都认了个脸熟啊。”何枢笑笑,连忙阻止这就要萌芽的尴尬气氛,“没记错,今天是师兄坐诊吧,我先带木木给他看看,你们先忙哈。”
问柳和小至随即对视一眼,便向他们的何师兄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似钦佩,更像是在为他祈祷。“呃,何师兄,所以你想好,怎么和境师兄解释了吗?”小至半担心半好奇,试探着问道。
何枢抿抿嘴,便又是一副准备英勇就义的神态,“祖师爷训诫,治病救人是首位,师兄不会太为难我的啦。”他转向身后那人,将脑袋一偏,“走吧。”
李慕儿跟上他的脚步,抬头才见,就在那简陋药铺的隔壁,是一座门面开阔、大气的庭院。“元明医馆……”她下意识喃喃念出匾额上所题的四个大字,心头忽然生起一种尴尬的歉意。
进入大门,先是一座影壁隔挡住了外来者冒昧直入的视线——壁中场景是一片静谧山林,燕子成双飞过树梢;近处有两人以芦草为席,跽坐于地,旁边摆着显示身份的针包和药箱,医者将轻托着病人的手,神情专注地为其把脉,病人则满怀信任地看着医者,只是静静等待。
系统立刻被影壁上的内容所吸引,煞有介事地研究起来,“杏林春风燕双飞,橘井泉香芳四溢……”它“动嘴”读起那刻于画面两侧的一副对联,似发现新大陆,“中医两大典故?原来这个世界也一样?”
对于它这次装模作样,“作秀”般的突然认真,李慕儿在感到匪夷所思的同时,又更增添了几分嫌弃,直接迈大步,以让那其实并无真正利用价值的“研究对象”,能快些离开系统的“视线”范围。
大堂里,候诊的患者们按一定的距离分排坐着,有人不时看向右边墙上那扇可以灵活开闭的小窗,试图根据诊室内起落的唱方声,预测什么时候能轮到自己。
与其几乎每个人都示意问好后,何枢便壮着胆子,带李慕儿直接往隔间走去。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进一个头,他首先示弱,微微龇牙咧嘴,挂起憨笑,随后才用讨好加求饶的语气,挤出了一句废话:“师兄~你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