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初,叶毯终于飘入了曲泽州界域。
“木木,我们这就快到了。”何枢的声色隐约透着几分仿佛马上就能得到某种宽释的庆幸与感慨。
听言,李慕儿看向站在“叶毯”另一端的那人,心中百感交集,神情却是淡漠,“……遇到我,对你来说,算不算‘飞来横祸’?”
“呃……”何枢欲言又止,就像忽然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嗓子,尬笑略显怯色,却又似带着别样意味。“怎么算是祸呢……现在想想,我也是孟浪,什么都还没向你问个清楚,怎么就莽撞地将你带来了呢……”
他微微低着头,虽已尽量平淡,可李慕儿还是看出了他的悔之不及。“你想问什么,问啊。”
“能、能问?那行,你……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出来,你爹娘呢?”问这话时,何枢心中是前所未有过的不安与挣扎,耳边盘旋着师兄曾经说过的两句话——“不触人之短”和“谨防人之恶”……
李慕儿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父亲领军戍边,远隔千里,家里只有我那晚娘和同父异母的妹妹。晚娘擅自做主,早早就开始筹划,为我找了个‘安身之处’,我虽不情愿,但既然她终于表里如一,决定将我清出家门了,那对我而言也未尝不是好事。不就嫁人嘛,总比在家受那无穷无尽的暗刀子强,况这姑且也勉强算是‘父母之命’了。”
“……然后呢?”
李慕儿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你何必这么小心翼翼的,我要你帮我,你向我问个清楚,不很正常吗,却被你弄得跟犯罪了似的。”她抱着胳膊,耸耸肩,继续像讲故事般说道:“然后有一天,我起早去请安,因为那日全身尤为困重,就想早点了了这件烦心事,结果真是天意吧,我恰巧碰上她们娘儿俩在说‘梯己话’,才知我的安身之处并非所谓夫家,而是黄泉幽冥。”
“她们要趁机害你性命?”
“其实只是‘她’,我那晚娘。而我那妹妹嘛,平时是没少刁难戏弄我,可一点不至于想要我的命,当时还劝她娘手別太狠,只把我送走了就行。呵,可哪能改变什么啊,她母亲还是要找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来当送亲的。”
“然后你就偷跑出来了?”
李慕儿讪笑摇头:“不啊,我辜负了老天的好意,根本没想要逃、要赌一把,整个人神思仅被哀怨占着,怨天尤人到最后,我决定逃了,可用的,却最为愚蠢懦弱的方式。”说着,她脸上讥讽的笑忽然添上了些许庆幸,“可好啊,我没死,且又得老天眷顾,从他们眼皮底下溜了,跑到那叫什么,普济医馆——”因突然联想起某张花脸,她紧急住了嘴。
可为时已晚,一听到那关键字眼,何枢就像是被刺激到了哪条最为敏感的神经,双眼猛地一瞪,触电般直起原本靠在“光墙”上的身子,满脸惊异:“普济医馆!?是普济医馆的人跟你说来找我的吗?”
至此,终于轮到李慕儿在他面前局促闪躲了,“那、那个,我好像不能说……”
无意失控,但何枢立马就冷静了下来,“哦……是他不让你说?”
迟疑几秒,李慕儿点了点头。
何枢于是想着换一种问法,“那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她摇摇头,心里哭笑不得:“我也没法记啊,要不然告诉你孙悟空的脸谱长啥样儿?”
“那,那个人是男是女,年岁几何,名字呢?”
“男的,听声是个年轻人,他不让我说他名字,呵,但姓可没不让说,他姓季。”
“季……”何枢陷入苦思。“不对!听声?你难不成还连他人都没见到?”
“他光天化日扮着个花脸啊,一副多见不得人的样子……喂嘞,我当时真是脑子短路了,怎么会信他的?”
对于李慕儿后面不小心飙出的、来自另个世界的语言,何枢并无暇在意,她便乘机直接翻过。“怎么样,想到可能是谁了吗?”
“也许好像大概。回去跟师兄说了再看看吧。”
交谈又告一段落,两人重新靠上了身后的光墙,回归各自的世界。
“主人,说这么久,你就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吗?”
“啥?”
系统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尽显“孺子不可教”的意味,“你刚才直接就说你是被逼着嫁人,然后逃婚逃出来的,而他的反应,就像他对你的认识,一开始就是建立在你是女子的基础上的。”
她猛地以手击额。傲娇地冲何枢抬了抬下巴,“诶,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晓得我是女子了?”
“是啊,”他不好意思的笑笑,“但你既刻意假扮成男子,我又怎么好为难你呢。”
“我谢谢你啊。”说完,她音量骤减,字句变成了嘟脓:“人看着傻乎乎的,没想到还懂看破不说破……”
就这样在高空中又闲缓游荡过一段,两人乘坐的“自然飞船”开始逐渐压低高度,“悄悄”地朝前方那座山上靠近。
不多时,叶毯便目标明确地降落在了人烟稀少的半山腰。光罩打开,似“看着”他们双脚一着地,叶片随即缩回了正常的大小,但又像是为等待什么,依旧飘在原位,直到何枢带着李慕儿恭敬虔诚地向其行礼致谢毕,它才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交回给了风,悠然远去……
仅这大半天,李慕儿竟就被那“小小”的一片叶给直接整懵了无数次。“它、她……真跟人一样?”
何枢笑笑,转身走向那通往山上的长长阶梯,示意还处于半愣神状态的她边走边说。“万物皆有灵,岂独以人为贵。”他望着前方山林,声色仍旧谦逊而恭谨。
“有灵,那也不是谁都能唤醒,并得其帮助的。”李慕儿嘴角微扬,看向他的眼神略显复杂——在刚才留下的、对自然的敬畏上,又添了暗示般的疑问与期待。
对上她的视线,何枢了然一笑,“你听说过二隐宗门吧?”
“嗯。”
刚听说的,呵呵。
“洞明舫与隐元亭实际就并在一处,之间仅各一道门,所学皆治病救人之法,但各有其偏重:前者以针药砭石、吐纳导引为主,后者以祝由灵治厌(音压)禳为辅。”
李慕儿不禁在心里尬笑:“呃呵呵,我好像还是更相信我比较听得懂的东西……”
何枢似并未注意到她脸上愈变匪夷所思的神情,接着道:“除了这个,还有你已见过的那唤灵之术,其用处可不单单能让人乘花叶出行,还能运起任何一种草木之精,用于急救或是重病,但疗效竣猛,不能滥用,只是危急时所用的权宜之计。”
李慕儿却是被他越说越糊涂,“所、所以,在我身上,大概会用到哪种方法?”
何枢回过身,安慰地轻轻一笑,“只要说服了我师兄,而后关于治疗的一切,你尽可放心,现在我也没法给你个准话啊。”
那行吧,除了相信,我也没别的选择了……
蹬过不知几层山阶,李慕儿早又换上了那副“病痨鬼”的形象。“我天,这大热天的,这长衣长发,我都快被活生生憋死了!唉,这要是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这风险恐怕得小很多……我想念我的吊带装啊——”
“主人,别喊了,都说过,心下私语也是需要力气的。这跟外界的关系其实不大,身体不好才不耐寒暑呢,你是壮惯了,以前怎么作死怎么来,能在十六度的空调房里待一整天,在烈日暴晒下坐等一个多小时,自己一点屁事没有,却把你那闺蜜惊得够呛,愧疚了好一阵。像这样的你,突然穿到这副身体啊,那简直了——我怎么突然想起铁拐李的故事……”
李慕儿欲哭无泪,某段陈旧而熟悉的旋律忽然从心底泛起:“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木木!你没事吧?!”随着游走已久的神思终于重新落在了有用的地方,何枢一激灵,猛地回头,只见本来紧跟自己身后的人,不知早在何时,就被落在了“千里之外”,他立马按原路奔回,至跟前,却又局促地收起了那原本义不容辞的“援手”。
而李慕儿却直接扶住那只胳膊,并马上让其承担了一部分重力,“行了,又没贴你身上,就这样随便搭扶一下,而且‘医者无忌’不是?为了病人嘛——”
何枢无力再说一句话,将胳膊绷紧架空,为她充当起无情的“移动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