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知道是哪个瑜,但写在手心的这个字,因为错拍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而变得陌生。
她快要变成那不识字的小儿了,歪着头努力辨认和回忆,才勉强记住个字形。若即若离的指腹在掌心游走,素净袖口发出窸窣,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无声对话。
乔木的寂静世界里,有人叩响了心门。
周瑜见小乔面露难色,以为是太难了,就收走了指尖,轻浅道:“不认得也没关系。”他也是一时兴起,才做这幼稚的事,想让小乔记住他的名字。
乔木匆忙聚拢心神,不再分心,主动去碰了碰那要离开的银白衣袖。她当下要看起来聪明一点,给周瑜留下印象,而不是呆久了,成了真痴傻。
周瑜低头看着留住他的小乔,只见她很快在那袍角飞速写划,他的名字跃然而出。
乔木可能怕还不够,重复了个两遍,每一笔都很认真,生怕漏了笔画,对方就不相信她识字了。
周瑜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小乔写,等女孩怯生生地看过来时,他才移开视线,装作不经意道:“原来是认得的。”
乔木老实点了点脑袋,将手缩回,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不错,”周瑜轻声说道,小乔是个很聪明的女子,性子也安静,与他预料的一样,“以后书房的部分事宜也可以交予你打理。”
乔木犹蒙大赦,这意味着她短期内都不会被赶走,赶紧标准地给周瑜行了个大礼。
因为周瑜好像不喜欢她动辄跪倒在地,套公式在他这并不好使,所以乔木便学着管事婆婆所教,微屈膝,双手齐眉地躬身。
周瑜欣慰地看着小乔像模像样地行礼,她没有初见那么死气沉沉,有了点活人味,想到了什么,又言:“上元节将至,明日你跟随我去趟城东。”
明天孙策打算瞒着吴夫人,带着孙权和孙尚香去城东观灯,直接约周瑜在那里碰面。
或许可以带小乔出去逛逛。
自从乔木穿越成了这家奴之女后,半步都未踏出这方地界。府邸囚笼似将她深锁住。别说逃出这乱世,就连迈出这府宅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当听到周瑜的吩咐后,乔木激动到整晚没合眼她终于能出去了,那逃跑的想法像野火一样烧了一宿。
第二天,周瑜看见卯时初就守在门外,准备替他更衣的小乔,就知道她这前半生,大抵都在盼望这一日。她眼底还带了圈青黑,但是双眸比以往都有神。
奴,被枷锁所囚,永日无天明。
周瑜一向对观灯兴致索然,去或不去都无所谓。但看到小乔那按捺不住的期待后,也忽然希望今夜的观灯最好差强人意,别叫小乔失望才好。
···
“阿瑜!阿瑜!这里!”
隔着老远,乔木就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在冲他们呼喊。那小女孩左右盘了两个低发髻,用碧绿细绸带束着,着一件浅粉绫罗衫裙,外披雪白狐貂,胸前挂着金锁,满脸活泼无邪。
应该是哪家贵女,活得这般肆意无束。
孙策一把将小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胳膊上,以便更好地招手,嘴上却不忘教育:“没大没小,阿瑜是你能叫的吗?重新给我喊。”
孙尚香年仅六岁,机灵得很,知道长兄才没有生气,搂着孙策的脖子娇嗔大笑,听话改口道:“瑜哥哥!我们在这呢。”
孙策这才满意,抱着小妹朝着周瑜走去。今日的他,着一身墨黑,袍袖微翻,低调贵气。只简单束发,鬓边发丝任意飘动,不羁英气。走过时,带起阵风,威风凛凛,让周边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孙权紧紧跟在后头,他年纪尚幼,看着孱弱单薄,秀气文雅。走路都是自顾自低着头,安心追随兄长而去。
上元节,节末关。街头巷尾的灯火被点亮,鼓笙相伴,丝竹悠扬。摊贩们在店口挂上五彩的丝绸,陈列着琳琅满目的花灯,吆喝声不绝于耳。人多簇拥,各家的公子小姐都带着奴仆,喜笑言过,欢腾喜庆辉映。
跟在周瑜身后的乔木,既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昨夜的雀跃,脸上一片灰暗,心已经凉了大半截。
也是,她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
灾年时节,与民同乐也要民乐得出来。世家子弟,个个金枝玉叶,万一被流民冲撞,又要在这上好日子里见那贱民的血,多少是影响心情的。整个东城,从城门的第一盏灯开始,就是一个搭建出来的假景。
她既逃不出去这时代镣铐,也见不到这世事的全貌真相。
她的到来,毫无意义。
周瑜好似发现了小乔的情绪忽然从云端一下掉落到凡尘,看向这脑袋都快低到地里去的人,无法得知她在沮丧什么。本欲开口,孙策已经带着他的弟弟妹妹走到跟前。
孙尚香看到离周瑜近了,就爽快大方地拍了拍自家大哥的胳膊,表示可以放她下来了。她是大女子,总是被人抱着不合体统,不能让瑜哥哥看笑话。
孙策没同意,这里人多,小妹才到及腰的高度,一会被人顺手牵走了都不知道。就好生抱在手里,同周瑜说着话。
孙策发现周瑜今天还带了个人,好奇问道:“瑜,你怎么开始带仆从出门了?”
周瑜同他一样,因为都习武精通,自保绰绰有余,出门一贯不爱前簇后拥,带一堆无用的人跟在身后,看着都心烦。
这里更是出不了什么事,城东全是外边请人假扮的商贩,不然孙策也不敢瞒着母亲将大病初愈的小妹带出来散散心。
当然八成也是尚香每天在家闹他,泪眼婆娑地央求孙策不看“香”面,看“权”面,带她那每日只会读书的好二哥出去转转,顺便捎一个她。最后孙策拗不过,也就同意了。
周瑜看着孙家兄妹,脸上盈着端雅笑意,说道:“嗯,多个人手照顾尚香。”
孙策觉得周瑜有心了,他这小妹活泼,在这种场合,要是没几个人,真的摁不住她,道了句:“属实是我考虑不周全。”
他光顾着不能叫母亲发现,连出门都是翻墙出的,更别说带小妹的丫鬟仆从。还是周瑜这边贴心,从周家带了一个出来。
孙策扫过周瑜这次带来的仆从,眼神交汇,乔木很快低头,孙策也错开了视线。
这双眼睛有点眼熟,孙策思忖,肯定见过。但是因为这人的脸垂得很低,又穿了件跟孙权相似的青蓝素袍,像个年纪不大的小厮,也就没细想。
周府他去过那么多次,来了个眼熟的再正常不过。
乔木避开孙策的眼神后,心中大骇,虽然还不知道这三兄妹的姓名,但能有这天人之姿,又与周瑜交好的只能是孙策兄妹。
她刚无意间看到孙策身后那个不起眼的小男孩,他应该就是孙权了。在场的人里,只有她知晓,四十年后,这文弱稚子将亲手创建孙吴,让这江东成为孙家的天下。
他是这三国天命之人,六朝开拓者之首。
如果能攀附孙权这棵大树,或许今后的生存几率会大很多,乔木死寂的灵魂有了触动的征兆,所以鼓起勇气又看了一眼。
虽然孙权现在还内秀精致,稚气未脱,但那双眼睛却意外老成持重,越看越觉得有帝王之气。再过个十余年,一定能出落成坚毅果敢的模样。
孙权也感受到了这道目光,很少有人会忽视他的兄长,直愣愣地看向他。他虽然年幼,城府并不简单。谨慎地望了过来,清秀的脸紧绷,唇也抿得紧紧的,不知这家奴的打量是何意。
可能是目光太过热切专注,连身边说话声停了,乔木都没有发觉。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乔木身上,孙策同周瑜交换了视线,周瑜也只是摇摇头。小乔的心思不好揣测,正常奴仆就算无礼,就都是看向孙策。从没见过对孙策没兴趣,盯着还是个小孩的孙权,看得目不转睛的。
而且并不是轻视的冒犯,里面是很复杂多元的情绪,让人只觉得一头雾水。
孙策见这奴再看下去,阿权都要躲他身后去了,率直问了出来:“你总是看着阿权干什么?”
孙策这大个人杵在那里,也不是傻的。这小厮方才一看到他就匆忙挪开视线,以为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结果再抬头,那眼神就锁在他二弟身上去了,寸步不移,不知道的以为阿权才是他家公子。
这一问给乔木惊得回神,她方才想事想太深,完全忘记身份阶级,犯了大错。这会脑中飘过江东小霸王的名号,呼吸都弱了下来,不敢再看,生怕惹得孙策不悦。
气氛凝结阴郁,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她一直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
但孙策并没有在这发难的心思,出来游玩的日子,就要开开心心,跟个下人过意不去才没有意思,所以只随意道:“怕什么,又没要责怪你,抬起头来。”
孙策还专门低头去细瞅了一眼,越看越觉得这人眼熟,起了回忆的心思。
乔木只当这是第一次见到孙策,被这不是责骂,胜过责骂的命令,搞得诚惶诚恐,却也只能照做,头勉强抬起了大半,指尖在发麻。
周瑜适时打断了孙策的探究,替小乔遮掩了句:“她可能是觉得二公子近来长高了,钟灵毓秀,瞧着眼生。”
这话完全无从说起,因为小乔与孙权从未见过。但孙权却腼腆承下夸赞,稚童稳重的脸上得了喜色。他最不喜别人总把他视为小孩,也想尽快长高,早日跟父亲长兄一样顶天立地。
孙尚香调皮笑了两声,靠在大哥肩上,手指卷着大哥的头发,声如银铃似地说道:“我也长高啦。”
周瑜容色温柔,倾身含笑道:“对,阿香也长高了。”
孙尚香小小年纪,也是认得俊俏二字的,笑得眉眼弯弯。周瑜是天底下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之一,跟她大哥相比,也不遑多让,甜声道:“最喜欢瑜哥哥了。”
孙策看着小妹又一脸花痴,收回视线,不再打量那小奴。在孙尚香脸上捏了捏,吐槽道:“昨天谁说最喜欢我来着,是哪家女公子去了。哦,是我家的。”
孙尚香狡辩道:“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这不一样嘛。”她年纪虽小,已经鬼马精灵的,坐在孙策坚实的臂膀上,振振有词辩论着。
“好好好,那明天打算喜欢谁?”
“还没有想好。”
和睦温馨的氛围,驱散着冬日严寒,暖意渗透。乔木低着脑袋,只闻声音,都觉得这是令人不敢肖想的幸福。
前方热闹,欢呼声起。
乐舞百戏,奏起了相和歌。孙尚香终于想起来最重要的事,辛苦得来的外出时间不能全被大哥浪费了,就拉了拉孙策的袖子,小手气势十足地指道:“大哥,快带我去看那个。”
孙策得令,带着孙权和孙尚香就往那边去,招呼周瑜也跟上。
周瑜应下,在提步之前,侧身对后边的小乔温声提醒了句:“人多,别走散了。”小乔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紧张是理所应当的,周瑜便多留了一分心思放在她这。
乔木重重点头,现面对孙策兄妹一行人,她要打起的是十二分的精神。不求表现,但求无错。于是紧紧跟随,与他们一道向人流汇去。
无人注意,突然出现的阴影隐匿地蔓延开来。潜伏在暗处的无数双眼睛,死死注视着前方这五人,不断逼近他们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