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艳绝的脸,乔木是有印象的。那日她在昏迷前,抓住的浮光掠影里,就只剩下他。看来这两日的救治和数不尽的蜜饯,都是他的恩赐。
虽然不知道这位公子搭救自己的原因,但是在这个世道里,这份救命的恩情让乔木舍命相报也是应该的。
屋内依旧果香萦绕,过往的甜意像一场场斑斓混乱的梦,抚平了她的无尽苦痛。耳鬓的湿润犹在,惨淡无言的苦闷在心中都淡化了不少。
乔木低垂着头,不加犹豫地从床上爬起,赤脚下了床榻,直接跪伏在了这小公子身侧。她的脊梁宛如没有支撑,带着沉默的顺从,想要叩首谢恩。
只是这一次乔木的头没能彻底低下去,在那半道中,一只温凉的手托住了乔木的胳膊。她被迫半仰着头,青丝倾泻,视线堪堪停在那小公子的衣领处。
清醒过后,她再不会无礼同其对视。
圆滚滚的蜜饯散落,带着的糖霜晶莹,声声清脆地“啪嗒”跌落在地。有几颗滚到了乔木膝边,传来细碎回响。
君子如玉,说出的话也清冷高远:“不用跪。”
那日的三拜,至今让周瑜摸不着头脑。今天小乔大病初愈,似是把他错认成了照顾她的人,又跪地欲磕。
他不承这份奇怪的情,新婚都没有这么拜的。
乔木听小公子发话,那动作就僵在空中,不上不下,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要家奴行礼的世家公子。可能还是怕这是捉弄人的命令,乔木没有冒然动作,继续跪着,沉默地做一个愚笨的哑巴。
周瑜看出了小乔的戒心,很快松开了手,直起身来,同人拉开了距离。睫羽轻扬,凌然疏远地看着低处的人。沉默片刻后,他开口说道:“若你还愿活着,今后就留在这院子里。”
那日将人带回后,周瑜就有了这个打算。让那家奴名义上溺死,给小乔换个身份,留她这院子里。就算她口不能言,身体孱弱,也能少了不必要的欺侮。
至于为什么会突然发此善心,周瑜在祠堂思考了三日,也没有思考出结果。
大抵是一时冲动,现在继续冲动。又或者是这女子仰视的目光,是在伪装卑惧,实则不见敬畏,固执又无形地俯瞰着所有人。
周瑜还是第一次为一个简单的回眸所触动,她在抓取发带时,真的是在思考死亡吗?周瑜觉得未必。
这边的乔木瞳孔却震了震,狼狈地抬眼,脸色同茫雪,铺满了不安。听了前半句后,分不出半点心思去解读剩余的话。
家奴自戕在历朝历代都是重罪,东汉也不例外。她那日虽然事后清醒了过来,但没想到会全部被这小公子看见。
乔木刚穿过来第一年,就见有家仆因为自戕未遂,本人和年迈的老母亲都受了皮开肉绽的笞刑,最后被活生生打死,那无人性的当众处刑,给乔木吓得把那个月的胆水都给吐了出来。
身前之人面若寒霜,眉宇间透着不容亵渎的圣洁,冷玉生辉。但乔木莫说欣赏,已经冒出冷汗。她直挺挺地杵着,像块死僵的木头。
只知道她要完蛋了。
周瑜见乔木迟迟没有反应,一向不愿强求的他,目光扫过乔木的脸庞,温和说着:“我认为你愿意活下来。”
这句话乔木认同的,她茫然点了点头,努力冲淡脑中那堆血腥的画面。
现在要是死了,感觉那才是吃了个天大的哑巴亏。辛辛苦苦扛住这场大病,结果醒来发现犯了个死罪,敢情那苦得要死的药都白喝了。
乔木还在胡思乱想,周瑜却已经得到了他要的答案。清浅的双眸藏匿住情绪,藏青色的黑袍衬得身姿出尘,他的袖口处动了动。
然后,一脸颓相的乔木,只听得矜贵自持的小公子再次发话:“小乔,你今后来做我的侍女。”
小公子简单交代了两句就走了,这偏房又只留下乔木一人。
乔木坐在地上,弯腰将那蜜饯一粒粒捡拾起来,用前衣袂细心捧着,准备等下找块破布缝个小口袋,将它们珍重保存起来。虽然不能吃了,但也不想扔。
乔木混沌的脑子运作了许久,终于理清了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
好像不用死了,小公子只是在问她还想不想活,没想送她上路。如果想活的话,从今日起,她就能从最低下的打杂家奴变成侍女,不用回膳房挨打挨骂,还多了一个新名字。
——小乔,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
这是江东周府,庐江周氏,乔木偶有听说这家的长公子尚未取字,名为单字,从“瑜”,瑾瑜匿瑕,美玉也。
乔木的手一抖,那好不容易捡起来的蜜饯四处逃窜,她哑口微张,迷惘地看向空旷的门外。斜溢的阳光落在她单薄的身躯上,半片阴影,半层金纱,光斑寸寸移动,直抵眉间。
天命宛若落在了她的身上。
···
一定是哪个环节搞错了,乔木还没有昏头到认为她会是中郎将周瑜的未来妻子。她既没有个姐姐叫大乔,也不是桥公之女,江东二乔里的小乔跟她这个哑女,是一分干系都没有。
只是周瑜给她取名叫小乔,将来他的妻子真正的小乔出现,会不会因为名字招来祸患,乔木忧心忡忡。但仅仅苦恼了数秒后,就想开了,她能不能活到十年后都难说。
乔木专心做事,她半弯着腰,拿着那纹路细腻的云纹绣制绅带,双手虚环,从周瑜背后带过,腰前缚结,利落垂落,腰线初显。
乔木垂眸,少时的周瑜竟比女子都要生得好看,跟史书中记载的不太一样。
小公子的喜好偏清雅,素白雪衬居多,衣饰之上偶有用青白玉石点缀,也都是陪衬其风华,常常显得累赘。乔木打理时,也都顺着他的心意去。
系好后乔木默默退远,这侍奉更衣的工作,短短数日,她做起来已经得心应手。
想起最开始上手那日,乔木从未见过这么繁复的衣物,坤带更是没碰过。两番尝试之下,直接在小公子腰间系了个死结,解也解不开,捋也捋不顺,倒是把小公子拽得贴近了些许,下颔蹭过额前,急得乔木手忙脚乱。
还好周瑜性情温和如泉,乔木大清早闯了这祸事,也不见其恼怒,反而出声安抚,抚下了小乔那缠满白布的臃肿双手,说道:“我来罢,不用急。”
事后周瑜还派了个管事婆婆来教导乔木,顺便教习她这上位的礼节,以免她在外边出错受罚。
周瑜放下微抬的双臂,低眸检视了眼今日的衣物,清雅说道:“小乔,你进步了。”
乔木点点头,余光蹭过周瑜的衣襟,得了夸赞后,眼睛亮了亮,像盛了光点。
乔木自知她现在的处境很尴尬,不知道是因为突然被提为侍女,不合了礼数。还是因为说不了话,得到轻视。小公子院里的人虽然不欺负她,但是也都避着她,好像她是什么毒虫猛兽,看她的眼神都很怪异。
用夜不能寐都不能描述乔木的忐忑,她每日都在担心会被赶回去,重新活在那鞭打之下。今日的认可,让乔木心中升起了微末希望。
周瑜是她在这个世间,除了原身父母外,遇到过的最好的人。他跟别人不一样,或许她能在周瑜这谋得一条生路。在未曾察觉的瞬间,乔木对他有了期许。
周瑜第一次见小乔这木然沉寂的脸上有第二种表情,清冷的眸子柔软了两分,继续说着:“你是不是识字?”
不识字是不可能知道“乔”通“桥”,孙策这两日来信,也提到了这个哑女,说是大哭一场后,在他手里写了个“桥”字。尚香的病已大好,顺便还想来问问这桥女子现在醒了没有。
周瑜只简单回了个:死了。
在他禁闭的那三日里,孙策确实帮忙收拾了偏院里的烂摊子,然后给他留下了一个更大的。
这院里莫名传出来孙策在他这院子里宠幸了一个家奴,还是个哑巴,连周父周母都有所耳闻。所以当孙策走后,周母就隐晦地提醒周瑜,要他将这品行不端的女奴找个借口给打发了,不得再留在这府邸里。
是杀是卖,都是主人家的权利。谈论起乔木的生死,跟豚狗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
周瑜那性子像化了的霜雪,端坐周夫人卧房正厅的下侧座位上,难得忤逆了一次母亲,寻了个无可挑剔的借口道:“孙策说下次还要见这女奴。”
听到是孙策喜欢,周母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两家交好,孙家现在势头正盛,用个女奴能讨得孙太守家的长公子开心,也未尝不可。想来瑜也不是乱来的性子,定看不上这女奴,就让她暂且活着。
如此一番周折,才让小乔脱了众人视线,安稳地在他院子里留了下来。
闻信人死了的孙策,大为震撼,他觉得他那两日特别用心尽力,怎么一走人就死了。大嚷着是周瑜把人养死了,糟蹋了自己的一片好心,要他赔一个出来。
周瑜胡搅蛮缠不过这小将军,又修信一封出来。
“小乔安好。”
那边才满意消停了,只约着上元佳节一起去观灯,阿权和尚香也会一同过来。
大雪虽然停了,但是连着数日都是极寒,冰灾泛滥。太阳出来了,也无力挽回。王孙贵族的日子却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雅兴尚在,已打算在城东办一场盛大灯会,早早请人从旁县运了各式各样的彩灯来,张灯结彩,将这年过得热闹极了。
乔木对周瑜这个问题早有心理准备,她没想隐瞒识字这个信息。若想长久活下去,除了避锋芒,还要有价值。在这个时代,女子识字就非同寻常,特别是她这小小哑奴。
所以乔木点头。
“识得多少?”
乔木仓促比划了短短的一横,就收回了手。
周瑜颔首道:“识得百字也是不易。”
乔木不加解释,低垂着脑袋,默默攥着手指。按照义务教育的知识量,其实应该是一万,她知晓这乱世中所有人的命数。
只要她愿意书写出来。
指尖在手掌里随意动了动,在外人眼里看来像在不安。乔木在偷想某些要杀头的事情,被烧死都会便宜了她。
小公子的手总是温凉,他抬握起乔木悬下的右手。手掌摊开,上边残留着几轮月牙的浅红痕迹。
周瑜缓缓屈指,笔画落下,腾跃遒劲。划过皮肤时,带着温柔的力度。
“瑜,”笔触升温,有了发烫的感觉,周瑜的手指停在那掌心之中,温如新月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名字。”
没想到会有人看,那我要多写一点,还新买了个封面,希望大家喜欢。[害羞]
再次小声说一下,可能不到最后一刻,我都不能确定男主是谁,无法帮助大家排雷。是纯粹的 1 v 1,还是阶段性的 1 v 1,都要打个问号。不过能保证,会一碗水端平,不会踩一捧一。
大家要是觉得从某一刻开始被创到了,就赶快跑,提前致歉![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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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