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雨过天晴”的傅玉璋着人送来密信。时临安打开一瞧,是江正道的墨迹。
她一面细细看完,一面发出与傅玉璋一般无二的感慨:在高门秘辛一道,兰生公子的造诣当真独占鳌头。
看罢,时临安用密信粘上烛火,不一会儿,信中的隐秘伴随菲薄的纸页,化为铜盆中的一抔灰烬。
这时,窗外涌入一片清辉与凉风,叫铜盆中的灰烬舞得翩跹。
时临安起身,走到窗前,欲将窗页合上。
正是此时,她瞧见了院中独立的月琅达。
驿所的院中悬蓝、白、红、黄、绿五色经幡,经幡印有佛陀教言与鸟兽图案。少女站在经幡之下,看向远处的高碉,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临安看了一会儿,最后出声喊她,“月琅达。”她道。
月琅达一惊,转过身来,看见二楼的时临安。她背过手,似藏起什么。
“你怎的还没有睡?”月琅达问道。
时临安低垂眼眸,看向不远处的少女,眼神有一丝悲悯。“因为…”时临安停了停,故意道,“我想家里人了。”
“你骗人,”月琅达驳她,脸上的神色终于生动起来,“你说了,你的阿爹与阿娘,都不在了。”
“可是,”时临安摇了摇头,道,“即便不在了,我依旧想他们。”
月琅达一愣,她瘪了瘪嘴,倔强地不叫自己哭出来。
“嗯。”她应一声,转头跑回了屋中。
时临安叹了一口气。
虽是故意说与月琅达听,但说着说着,她的确想家里人了。
不过,她想的并非此处的便宜阿爹、阿娘,而是几百年之后,一对碎嘴的老头子、老太太,还有一位任性,却总将她所认为的最好吃的食物,都留给她的少女。
时临安一揉酸涩的眼睛,如月琅达一般,倔强地不愿落下泪来。
☆
次日一早,松州府大开城南的延薰门与外城南门埠清门。随行的鸿胪寺典客署官员忙活一宿,将十余丈深的门洞与其后的瓮城装饰一新。
瓮城之中起一架高台,面南向整设御幄,前置举麾,乐令与鼓令分置左右,又设高案,置鼎。另有黄麾半仗,列于行道,延至埠清门外。
辰时三刻,埠清门外牛角号浑厚,不多时,迎劳使前导,吐蕃王以红绢缠头,箍三瓣宝冠,着花缎长袍,靴尖微翘。
迎劳使将吐蕃王迎至高台西南,东向。
此时的行礼亦有意思。论国礼,当由吐蕃王向晋朝行礼,论家礼,却是傅玉璋小了一辈。于是,仪官的“有制”“又有制”也不喊了,任甥舅二人作一道平礼。再至案前,以二指沾酒,祭天,祭地,再同洒于鼎内。
一应礼毕,傅玉璋与吐蕃王挽手同行。其后一行随吐蕃玛本——即大将南日伦、石磊与时临安,后随吐蕃王近臣、阿扎林逋、谭子建等人。
时临安瞧了一眼说小话的甥舅俩。这时,吐蕃王似在展示腕中配饰,他挽起袖,露出一串绿甸子与天珠混做的手串。这时,自那碧绿色的宝石之间,时临安看到吐蕃王腕上的一粒,如用朱砂点就的红痣。
时临安一愣,回想起时熹与此处的时临安的一番对话。她细细回忆一番,再摇了摇头。
真是疯了,她想。
行过半途,时临安有意与石磊攀话。
“常言道,外甥肖舅,”她满嘴胡说道,“我瞧着,殿下与吐蕃王的眉眼相近。”
石磊压低了声音,他难得参与八卦,答道:“我倒是觉得,更像陛下一些。”
“说起陛下,他与吐蕃王的一番龃龉,叫我想起阿爹。”时临安不动声色地转换话题,“阿爹与舅舅,也是这般冤家。”
石磊叫袁氏一党招徕后,便不大知晓时熹的事情。闻言,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
“十岁的时候,阿娘去了,舅舅从临安赶到金陵,跑坏了几匹马,”时临安避着人群,轻声道,“到了家中,舅舅一句话没说,便给了阿爹一顿狠揍,只道阿爹没有顾好阿娘。”
“后来,阿爹的丧假已尽,次日便要复朝,舅舅气不过,又揍了一顿,”时临安用手指了指额头、嘴角,“此处、此处,俱是伤口,惹眼极了。”
“因面有不谐,我劝阿爹告假,待伤好一些。”她卖了一个关子,“你猜怎么着?”
石磊转过头,看向一脸鬼精灵的时临安。“他没应?”石磊问道。
“石大人,你当真了解阿爹,”她赞道,像是未见石磊面上复杂的神情,“阿爹道‘不可因私废公’,便带一脸的伤去上了朝。”
“他这个人…”时临安停了停,才道,“总这样。”
其实,时临安与这位便宜老爹的缘分很浅,浅到仅可在记忆中一寻他的踪迹。因而,她对于时熹的印象并不深。
不过,有一道场景,她记得分明。在弥留之际,时熹惦念的是朝局、东宫,对于她这一个女儿,他只留了一句,“霁春,父亲对不住你。下一世,你与你阿娘,不要再遇见我。”
原主有意尘封了自个儿的情绪,不叫时临安探寻。因而,时临安不知道,那一刻的原主怀抱怎样的心情,听这一句遗言。然而,即便以旁观者的视角,时临安也为原主不值——
“先公后私”的时熹,怕是没有分一丝精力、时间交于“私”。
许久,石磊才赞了一声,“时公高义。”
☆
因吐蕃人好酒,阿扎林逋扛出窖中的剑南春酒,决心叫这群酒鬼瞧一瞧厉害。
却不料,吐蕃人一对一地盯上汉臣,一句“两国交战日久,杯酒泯恩仇”叫人不得不举起拳头大的酒盅。
阿扎林逋暗道“失策”,然而,此时再换甜酒已来不及,阿扎林逋一面忧心一劲儿被灌的太子殿下与布政史大人,一面自身难保,喝下不知道多少盅的佳酿。
时临安机灵一些,瞧见形势不好,只道“出门散口气”,便遁了出去。
这一遁便是半晚。
直到月上中天,时临安再次归来。一队侍从局的小监打扫一片狼藉的“战场”,该灌醒酒汤的灌汤,该搀回房歇息的搀回房。一群醉鬼咕咕囔囔,睁一双朦胧的醉眼,与身旁之人约定,要来日再战——自然,身旁之人姓甚名谁,来日是何日,俱不知晓。
时临安、市光领着一伙小监,将傅玉璋架回屋中。
将将踏入门槛,“醉死”的傅玉璋一展双臂,站直了身子。小监行了一礼,带上屋门,退了下去。
“他们人呢?”傅玉璋问道。
市光指了指堂屋的另一侧,“已到了。”他答道。
傅玉璋一整外袍,捋平其上的褶皱。
时临安瞧了一眼,傅玉璋的面色如常,仅眸子有一些发亮。
她心道,好一个演员。
二人绕过幔柱,一张乌木塌上分坐吐蕃王、南日伦——吐蕃王一面揉太阳穴,一面饮醒酒汤,显见喝了不少。倒是南日伦,身形端正,瞧着清醒。
时临安打量半晌,最后,她朝“南日伦”一拜,“见过吐蕃王。”她道。
“南日伦”瞧了她一眼,又与一旁的“吐蕃王”对视一眼,“中庶子可是饮多了酒,认不清人了?”他语气平静,问道。
“吐蕃王说笑了,下官仅饮了三盅,便避了出去,”时临安理直气壮道,面上不带一点儿避酒的不好意思,“座中怕是无人比我清醒。”
“哦?”“南日伦”转过身,正对着时临安,他的胸前配珠串,串有绿松石、琥珀、珊瑚,分别代表天、地、人,“为何我是吐蕃王?”他问道。
时临安举起左手,指着腕子,“因为这里,”她道,“阿爹与玛本有旧,曾道玛本左腕有一痣,色如胭脂。”
闻言,“吐蕃王”举起左腕,捋开绿松石手串,露出腕间的一粒红痣。“你这小丫头,”他笑道,“倒是眼尖。”
假“南日伦”,真吐蕃王却冷“哼”一声,“这等精怪的本事,怕是承自她那狡诈的父亲。”
他欲再说,但转念一想,时熹作古多年,他说一些陈年的旧历,既无法改变现今的结局,亦显得自个儿气量偏狭。
于是,再“哼”一声,不说了。
既然已经揭开身份,南日伦不好再坐于榻上,他向傅玉璋行了一礼,“殿下。”随后,便走到塌下的短案前坐下。
“小丫头,另一处是你的。”他招了招手,叫时临安坐于一旁的另一方短案。
时临安走过去,亦盘腿坐下。
傅玉璋递过一道奏章。“舅舅,”他道,“两国止战后,与吐蕃的茶马互市之地,孤想定在松州府。互市之中,一年的茶叶数量定额二千斤,俱来自峨眉岭。另有井盐、花缎、锦布…吐蕃若要甚小物件,亦可提来。”
吐蕃王草草翻过,“这事,你定了作数,”他将奏章放到一旁,道,“老子不论是继续打,或是止战,从来只为你们娘俩。”
“傅承临那小儿,”他啐一声,“做他的春秋大梦!”
“如此,我便做主了。”傅玉璋亦不推让,应下来。
过一会儿,吐蕃王似想起什么,问道:“玉璋,舅舅知晓,你恨得紧。此番,你怎的愿来四川?”
即便许久不见大外甥,吐蕃王依旧了解他。
傅玉璋没有立刻回答,他提壶注两盏清茶,一盏分与吐蕃王,一盏留给自个儿。
做完这一些,他才不答反问道:“舅舅可听过‘黄河夺淮’?”
“黄河改道,夺了淮水河道入海?”吐蕃王答道,并不理解傅玉璋为何提起此事。
“不错,‘黄河夺淮’后,河道中的水浑浊,再不能吃,沿途的良田也叫黄沙掩去。”傅玉璋解释道,“孤与袁氏一党,便如淮水与黄河——若我恨下去,朝中只怕被‘夺淮’。”
“孤既为东宫,自得为天下守住正道。”他道。
吐蕃王听明关节,叹了一声。
过一会儿,傅玉璋打破沉寂,“对了,舅舅,”他道,“还有一事,需舅舅与玛本同我演一出戏。”
“你且说来。”吐蕃王探过身子,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