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制的扇骨相互敲击,发出一阵脆响。
棠琬有些心虚地低下头,目光透过额前细碎的刘海,悄悄观察男鬼的神色。
她并非不信任男鬼,但是也并不放心直接把一切都交给他。
出于刑警的习惯,她想把所有的线索都理清楚,从中推演出翻案的最优解。
所以今日与李夫人商议时,对大渝朝的情势一窍不通的她,特意向李夫人打听了王安宜在朝廷中的地位。
她讪讪的视线与男鬼交汇,对上的却是他微微弯起的眉眼。
“没想到,棠姑娘竟是有些聪慧的。”男鬼欣慰道。
他或许该收回昨晚那句刻薄的评价。
解决了团队中的信任危机,棠琬心里却没有太高兴,她总觉得男鬼对她的夸赞听着很不对劲。
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只好将内心一闪而过的微妙疑虑压到心底,把神思都集中到案情上。
“既然皇帝偏心庆国公,他真的会下旨重审吗?”棠琬直接问出了她最担忧的事。
如果无法重审,他们的一切计划都无法成立。
“放宽心,”男鬼胸有成竹,“即使只是为了做表面功夫,狗皇帝也会启动三司会审。”
“据公子观测,后天才会有雷雨,三司会审的日子如果没有定在初十那日,我们应该如何应对?”棠琬似一个勤学好问的学子,很快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这我就没办法了。”男鬼无所谓地摇起扇子,“我说过,这个法子要天神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极难成事。”
显然,在他的心理预期中,此事大概率是会失败的。
“难道朝廷中就没人与庆国公交恶吗?”棠琬问。
从李夫人那里问清楚庆国公家的情况后,她就一直在盘算着要怎么对付王安宜。
可惜,李夫人对朝中错综复杂的派系也不是十分了解,只知道庆国公家是忠君的,皇帝对他亦十分宠信。
“自然是有的,庆国公有一个死对头,对他恨之入骨。但是,”男鬼用折扇的沿边抵着唇,粲然一笑,“你猜我为什么不提前把他说出来?”
“他的官职与刑狱无关,无法影响到三司会审?”
“他地位低下,无力撼动庆国公?”
“他也被皇帝派到了外地,无法及时赶回来?”
……
棠琬搜肠刮肚,一连说出好几个猜测,皆收获了男鬼摇着扇子,高深莫测的一句“非也,非也”。
几个回合后,她终于失去了耐心,杏眼圆瞪,气鼓鼓地将脸扭向了另一方。
“不猜了?”男鬼噗嗤笑出来,飘到棠琬面前,“要不要我大发慈悲地告诉棠姑娘?”
“鬼公子请说。”为了破案,棠琬能屈能伸,咬着唇恨恨地向男鬼拱手行礼。
少女灵动的表情让他空荡荡一片的内心得到了片刻的满足,男鬼满意地将自己的所知和盘托出:“庆国公的那个死对头叫沈玉,出生清河沈家,现任刑部郎中,主复核案件,纠正轻重不当之判决。”
“那他岂不是正好可以为我兄长翻案!”棠琬喜道,“我们为何不找他帮忙定下三司会审的日子?”
“但是,沈玉他与李侍郎可是有——”男鬼神秘地眨眨眼,“夺妻之仇。”
“噗——”正在喝水的棠琬被这辛秘惊到,一口水直直朝男鬼喷去。
“抱歉,抱歉!”棠琬连忙起身,下意识地伸手欲向男鬼被水溅到的地方擦去。
纤细的手指一点点靠近,即将触及到他的衣襟,男鬼莫名觉得自己的胸口处似乎有什么跳动了一下。
奇怪,他现在明明只是一缕魂魄,如何会有心跳?
从未有过的感受让男鬼慌张地向后飘出一丈远才停下,他装模做样地理了下衣襟,冷冷道:“不必了,我是鬼,不会被水淋湿。”
“是哦。”棠琬恍然大悟。
回想起来,方才水渍的确是穿透过男鬼的身体,落到了地上。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忘了眼前的男人是只鬼了,难怪天生怕鬼的她,现在心中对他没有半点恐惧的情绪。
“那鬼公子你继续。”棠琬兴致勃勃地又端起茶碗,明亮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男鬼。
“嗯?”在棠琬过分炽热的眼神中,男鬼愣住,“继续什么?”
“细说夺妻之仇!”无趣的古代生活让棠琬对八卦产生了一些期待。
“当年李夫人与沈玉不知何故退婚后,便嫁给了李侍郎,沈玉如今四十多了,仍孤身一人。”男鬼依旧冷着脸,“你说,他会不会为李三小姐的案子出力?”
“这么说来,他算是个痴情人。”棠琬托着腮认真思索,“或许,李夫人可以说动他。”
“你让一个嫁人几十年的妇人去说服自己的老情人?”男鬼失笑,“而且还是让他帮老情人与丈夫生的孩子翻案?”
“不是帮什么老情人。”棠琬严肃地纠正,“是帮公理。”
“哪里有什么公理?谁又能证明是王安宜杀的李雪柔?”
男鬼不屑地嗤笑一声,“李府的管事、仆从,花月楼的花娘、护院以及附近的商贩,甚至是大理寺卿与御史大夫,都早就被庆国公买通了。”
这几日,宋长云与孙赟邈在花月楼附近四处走访,竟找不到一人能为棠武作证:那日他未曾进入花月楼。
男鬼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从未对翻案抱有希望。
“看来庆国公还没能将手伸向刑部。”棠琬敏锐地从男鬼的话中察觉到了其中的突破点。
三司会审,需要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共同参与,庆国公只买通其中两个,她还有三分之一的胜算。
“我这就去寻李夫人,让她带我去找沈玉。”棠琬站起身向外跑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对男鬼道,“走啊。”
“我?”男鬼愣在原地。
“是啊,你得陪着我!”棠琬自然地去环男鬼的手肘,揽了个空,只好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想要我陪着你?”男鬼微怔。
“那些追兵说不定就在外面,你得帮我望风呀!”棠琬理所当然道。
“呵……”男鬼自嘲地低笑一声,飘到棠琬的前方,“走吧。”
他许是孤寂了太久,方才好似期待了些什么不应期待的东西。
车夫受李夫人的吩咐,就歇在医馆附近,任棠琬差遣。
坐马车比走路快许多,一人一鬼很快到了李府附近。
同上次一样,车夫带着棠琬绕到了李府后门,他虽是陈婆的儿子,平日并不在李府做事。
这回没有陈婆带领,他也没法子带棠琬进李府。
“鬼公子,你能否帮我去叫李小姐出来。”棠琬半捂住嘴,小声请求一旁的男鬼。
“棠姑娘这是把我当仆人使唤?”男鬼巍然不动。
“哪里,哪里,我是把鬼公子当恩人的!”棠琬赶紧赔笑,“公子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哼……”男鬼冷哼一声,腾空而起。
李夫人正巧在回府的马车上,在男鬼和李雪柔的指引下,棠琬指挥着车夫,找到李夫人的马车。
两个车夫都很机灵,一齐驾驶马车到僻静的小巷中,并在巷口望风,方便二人谈话。
“李夫人,望您能去拜访一次沈玉大人。”棠琬钻入李夫人的马车,开门见山道,“请求他帮忙将三司会审的日子定在初十。”
“可是一定要初十?”李夫人听到“沈玉”二字,便面露犹豫。
“我的那位……术士朋友观测过了,本月只有初十会有雷雨。”
棠琬握紧李夫人的手,似要将自己的温度与力量都传递给她,“我们没有其他人证,仅有半截流苏穗子作为物证,极难翻案!”
前世,她并不相信玄学之事,办案的每一步都讲究证据链的完整,为了完善证据链,给检方一个满意的答复,她作为DNA检验员也没少和一线刑警一起加班。
但是,在这个刑侦技术匮乏、司法制度黑暗的大渝朝,她不得不在玄学上赌一把,双管齐下,才有可能翻案。
大理寺卿与御史大夫皆与王安宜勾结,李府中也有王安宜安插的眼线,这几日,他们可能早已想到对策,应对半截穗子的物证和李夫人的证词。
幸好,李夫人虽是土生土长的深闺妇人,在为女儿申冤这件事上却足够坚定。
过来的路上,棠琬准备了很多说辞,她本以为自己要用很久才能说服李夫人出面去见沈玉。
没想到李夫人听到那声“唯一的方法”后,就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回了声:“好!”
为方便行事,也因担心李夫人的安危,棠琬和孙赟邈商议后,与宋仵作一起装成陈婆的外孙女,扮作了李夫人的新丫鬟,跟随她左右。
“为何我也要一起去?”宋长云伸长手臂,低头瞧着自己身上浅碧色的襦裙,哪哪都不自在。
“棠二不会功夫,万一王安宜又派人来追杀她怎么办?到时候我们怎么和棠武交代。”
孙赟邈扯着宋长云腰间的两根带子,摆弄了半天后,无奈地垂下手,朝门外大喊,“棠二,你快来帮宋仵作穿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