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仍旧捏着绢子,不似寻常窑姐儿那样风情万种,反倒像个不染尘世的小丫头。
“跟我一路,现下且说罢。什么事?”
宋初蕴闻言支起眉头左一瞧右一瞧,又扬起脸去看唐清歌,原来被人跟了一路也未曾发觉;头上的发钗流苏与宋初蕴的不可思议一同晃啊晃,一股子狐疑模样映到唐清歌眼里,可爱极了。
“是公孙大人的事。”阿香垂睫似是想了一阵子才开口,“公孙大人表面上是个行踪不定的富贾商人,实际上是做人皮生意的。我和春儿都是他买来的。”
宋初蕴瞪大了眼睛,不动声色挪到唐清歌旁边,悄悄勾了根指头牵着,嘴里因害怕从齿缝溜出个“姐姐”两字。是气声,唐清歌听不真切,复抽出指头转而只手握紧,给足了前者安全感。
“即是人皮生意,那你家住哪?”唐清歌问。
“我是北冀人,跟着流民逃难去上饶。过关卡时有个头戴面纱的人挨个看着;身强体壮的同有些姿色的都被拦下了,要么交上一锭银子的人头钱,要么……跟着他们主家上船去。”
“后来,船开到霸州;幸好我识字,不至于成了个连身在何处都不晓得的糊涂蛋。我们被蒙上眼,带进乐君山。”
唐清歌偏头觑了一眼皱着眉毛聚精会神的宋初蕴,复又问到:“姑娘如何晓得那是乐君山?”
“当时我们坐在装货的马车上,树叶扫过脸颊,我便随手拽了一把藏进袖子里。那叶子是报春,只有乐君山上有的。”
好聪明啊……宋初蕴小声嘟囔。
唐清歌捏了捏宋初蕴的手,宋初蕴愣了一下才发觉讲心里话讲出来了,复抿着嘴唇不再言语。
“所以,你们被公孙简养在乐君山上了?”唐清歌沉着嗓子问。
“嗯。”阿香点头时总习惯沉着一侧肩膀,看起来颇为柔弱:“上了乐君山以后,我们被关起来学习弹琴吹箫,吟诗作画;我和春儿本就识字,又会些乐理,很快便通过第一轮考核。我原以为公孙大人养着我们是去给有钱人家当教习,是我太天真了。”
“那天,有位老人家带我们沐浴,也不晓得那房里焚的什么香,没一会我便没了意识,昏了过去。再醒来,我已经在畅春楼里了;不过幸好春儿同我还在一处。从此,我们便在畅春楼相依为命。”
阿香手里团着绢子,眼角挂着泪,时不时滚落下来一两滴,宋初蕴抬了抬手想要给她擦掉;阿香却抢先一步。
“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阿香吸了吸鼻子,红着眼跪在唐清歌面前:“大人,您一定是个不凡之人,求求您帮帮我。公孙简把春儿卖给畅春楼,却被赵崇葛买了去;人皮生意是大罪,他为了封口,必不会轻易放任她留在赵崇葛身边。我猜……春儿的失踪和他脱不了干系。”
弱风扶柳的姑娘说起狠话来浑身颤抖,“求大人帮帮我,若是公孙简为了封口杀了春儿,我要他偿命……”
阿香眼里闪过一丝刀光剑影,手里攥着唐清歌的衣摆越来越紧。
“好,我帮你。”唐清歌应她。
“嗬!这是干嘛呐!”陆十三吃完回来了,远远瞧见唐清歌跟前跪着个嫩芽儿似的小姑娘,扯着铜锣嗓子问。
闻言,时栖和许未晞也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瞧:“浅浅,你这是……欠情债了?”许未晞问。
时栖支起一侧眉头看了一眼许未晞,心说这老妖婆成天都想些什么呢。
宋初蕴伸手将阿香扶起来,阿香说畅春楼那里晚些时候要数人头,着急着离开。唐清歌简单同几人说了遍来龙去脉,叫陆十三喂饱马儿,准备着明早去趟乐君山。
阿香的背影隐在夜幕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宋初蕴望着入了神,不晓得过了多久。直到脸颊有个柔软又温暖的手掌附上来,轻轻擦了一下,问她,“哭什么?”她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竟流了泪。
“姐姐……”宋初蕴挂着些鼻音,眸子水吟吟惹人怜爱,“你说那阿香,还能找见春儿吗?”
唐清歌轻笑,引宋初蕴坐在马车外头的木沿上,将她冰冷的手紧紧握住,眼里满是温柔:“想听故事吗?我给你讲一个。”
宋初蕴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南景有个白泽令,为了牵制令从,第一任令主从北疆寻得一种蛊虫,以鲜血滋养炼化,再用引魂铃牵制七七四十九天,唤作离魂蛊。将离魂蛊种入骨髓,引魂铃一响,蛊虫发作,削骨噬心。”
“若要解这蛊虫倒也简单。取心爱之人心头血一盅,在离魂蛊发作时喝下便好。”
宋初蕴晃了晃小腿想不明白,“如果对方真是心头挚爱之人,怎么会舍得叫她用心头血来救我?”
唐清歌抬眼望着漫天星辰,找到最亮的那颗,复又低头在宋初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寻见更亮的,“你猜赵崇葛其人,是不是个情有独钟的?”
宋初蕴心下一凛,霎时了然。白泽令的离魂蛊,情有独钟的赵崇葛——春儿不是被公孙简灭了口,而是做了赵崇葛心爱之人的替死鬼。
十月怀胎,以为种了情根,到头来不过种下那人取走心头血的借口。
“那……春儿既不是公孙简所杀,我们为何还要去乐君山找他麻烦?”
唐清歌两手一撑跳下马车沿,宋初蕴见状也挪了挪急忙跟上,听得那人神秘地同她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没等宋初蕴回神,唐清歌揽住她的腰枝,丹田运气临空而起,一脚踩住马车沿,又一脚自马车顶腾空一跃,降落在屋顶上。
传说中的轻功竟是真的!唐清歌会飞!宋初蕴想。
唐清歌扶着她一同坐下,“你瞧,这里能看见小半个霸州城。”
说罢,唐清歌一手与宋初蕴交握,另一手微微抬起指向西南,“那边,亮着灯火的,曰市。”
宋初蕴递了目光,穿过高高低低的屋檐,隐隐能瞧见一排灯笼,冬夜里闪着动人的光。
“那边,”唐清歌复又抬手指向西北,“暗些,安静些的,曰坊。”
这个她还记得。高中课本里说的市坊制,“市”便是集市,用来贸易的所在;“坊”便是居民区,百姓安居之处。
宋初蕴偏过头觑了一眼,灯火明明灭灭闪烁在唐清歌的眸子里,这便是她一个二十来岁女子眼里的苍生。宋初蕴心里酸酸胀胀,从前活好自己已然不容易,哪里顾得上谈什么苍生。
唐清歌的视线自南扫到北,又自北落到南边那片灯火上,“市里坊间住了千千万万个像春儿一样的姑娘,她们本可以在这世上随便一个角落,安安稳稳地活过一辈子。如今只因着人皮生意里区区三四两金银,便断送了她们一辈子……”
唐清歌声音越来越轻,似是在心里暗暗下什么决心。最终,宋初蕴在她明明灭灭的眼里瞧出久违的杀念,又听得那人悠悠开口,“你说这公孙简,该杀不该?”
夜空漆黑,星子却璀璨;乱世正如这静谧夜空,看上去漂亮极了。你有没有觉得,盯着星星看久了,闭上眼也便能看到了;乱世之乱,不是闭眼不瞧便不会发生的。花团锦簇下,必然有腐烂和蛀虫,等你拨开层层花瓣才看得见。
宋初蕴不再睁眼去看,闭眼一瞬,眼角又滚落两行泪,规规矩矩顺着脸颊滑下来,在即将坠落时被唐清歌抬手擦去。比她的手更温柔的,是她吹动羽毛一样的声音,翁声翁气同她说,“别怕。”
初蕴别怕,我会一直在。
小读者们别怕!我一直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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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待重结,来生愿(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