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完这一切,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痛苦。
或许是前不久刚和另一个自己分享过这部分记忆的缘故,我对这段往事确实比从前要能够直视一些了。
“一槿兄,能否问一句,令妹尊名是?”
“她太小了,还没有大名,只有个乳名儿,叫小梅。”
“小梅……”
对于孩子而言是不吉利,但,这是我长大以后才知道的事儿。
在小时候的我看来,这只是个对生在腊月的小孩子而言,再漂亮不过的名字,只要提起来,就带着梅花香。
“那场饥荒,我后来云游时也有所耳闻。是天灾,更是**。”
“我知道。若不是治理江河的大臣昏庸,不会导致如此恐怖的灾难。”
綦北星深吸一口气。
“所以一槿兄对朝廷失望了,也不愿再同官家扯上关系了。”
“失望谈不上吧,我一介草民,还没有对官府失望的资格。”
“不,你有这资格。官府对于你我这江湖中人而言,只不过是个高高在上的东西罢了,它不过问我们,我们也不过问它。它有错,我们就该失望。哪怕我们没有改变它的能力和地位,但我们还是可以失望。一槿兄,不要只是单薄地放弃它,那是逃避,不是真正的否定。”
我浑身打了个冷战。
从没人告诉过我这一切。
我这一生见过很多人,读过书的,没读过书的,愤世嫉俗的,恭顺谦让的,可他们谁也没像綦北星一样,淡定又不容置疑地告诉我,朝廷是可以被失望的。
“一槿兄,你心知肚明,小梅的死不是意外,但也不只是细柳派的错。瘟疫不是他们催生的——至少那一次的不是——饥荒本身也不是他们造成的。昏庸的朝廷,疏忽的大臣,往后一连串的事情,甚至包括那抢食人肉的人的人性,但凡缺一样,小梅的事都不会发生。”
“我不只是为小梅难过。我只是太绝望了。”
我低头躲开綦北星那神像似的悲悯目光,但没躲开他放在案上的、似玉雕成的手。
我像一个不虔诚的信徒,正在对着我的神忏悔。
“还能时刻被绝望所震慑,至少说明,我们还是人,还是没被这个世界抹去了人性的人。”
“可你该是仙的,北星。”
我的回答似乎是出乎了綦北星的预料。他怔住了,一时居然也哑口无言。
是的,他本可以是仙的。
如果世事皆有上天安排,綦北星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做神仙的。
但他却为了凡间事,投入凡间的污泥之中。这也许是一种对命运的忤逆。
“但我现在还是人,所以我来到了这里,为了救世人。仙或许是泯灭了人性的,但世间一切有无都在相互转化,极端之物终将向相反的方向演变,我想,人性之所以在仙那里湮灭,或许就是因为,它曾经达到过凡人所不能至的强度和高度。”
“那么,北星还是为了成仙才来的了?”
“不。在一槿兄问到这里之前,我也没想到有如此解。我想说的是,一槿兄,绝望不是人间能够压垮我们的武器。我想,正因为我们见过太多的消散,所以尽全力去挽留才会弥足珍贵。我不会说我理解你,因为我毕竟没有亲临过那场灾难,这样说是欺骗你,也是欺骗我自己。但我可以告诉一槿兄,绝望是希望的开始。”
我莫名其妙地想哭。
“他还是有他的坚持。”
脑海中熟悉的声音响起,轻轻的,似乎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其他两个声音轻轻附和着。
我不想知道他们说的“还是”是什么意思,我只想莫名其妙地哭一场,不用像武林第一,只需要像个七岁的孩子。可我是个凡人,我做不到至纯。
綦北星并不看我。他只是轻轻抬手,然后,我眼看着他洁白的手指捻灭了烛火。
世界陷入黑暗,我们谁也看不清谁。除了浓郁的海棠香还萦绕着我,他几乎是已经把整个房间留给了我。
“我睡地板。”
他的声音响起,然后是背过身去翻被褥的声音。
我无声地张大了嘴,直到察觉到两颊上的温热,才知道泪已经落下。
太久了,上次落泪,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
真好。
*
往后的路就像綦北星先前告诉我的那样,越来越不好走了。
从京城方向来的人越来越多,虽然还不是彻底战乱的模样,但也已经足够狼狈。到最后一天,我们甚至不能骑马,因为太显眼——虽说衣冠整齐已经足够显眼的了。
“京城来报,细柳派已经在京城中占据优势,郑柳正和二皇子结成同盟。边线来报,入侵阵势愈发强劲,恐有边防失守之风险。”
周白蹙着眉听家丁传出的信息,直到话音落地,才望向我和綦北星。
“我有种不祥的猜测。”
其实我已经猜得出他想说什么了。但我们交换了个眼神,还是决定听周白说出来。不为别的,就是不愿意承认,也还抱着最后一点侥幸心理。
“细柳派虽明面与二皇子勾结参与夺嫡篡位,但实际上,是个与敌方勾结的组织。他们要做的,就是窃取情报、扰乱朝廷,好让敌国得逞。”
綦北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可比单纯的造反要严重得多。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我们要力挽狂澜,要对付的不仅是细柳派和二皇子党羽,还有敌国的整个势力。
这也未免太困难了点儿。
“二皇子难道不知,郑柳这一谋反,会给边防带来多大的压力?”
他要是知道就不会同意通过扰乱民生的方式夺嫡篡位了,我在心中默念。
历朝历代,夺嫡篡位的现象都并不罕见。像这样为了让自己当皇帝、把敌人都迎进家门来的蠢货,我倒还真是头一回见。
这国家要是已经沦落到需要从这些皇子当中挑选继承人了,那么和直接大敞国门实际上也没什么区别了。
“其他的皇子呢,平日里不是争得挺欢的吗,怎么到了需要他们的时候,反倒没有动静了?”
“三皇子本是有意阻挠,可是前些日子忽然没来由地病倒了,大皇子又正替父皇上前线亲征以壮士气,六公主虽与二皇子是一母同胞,可在此事上也插不上话,况且又因惹恼了二皇子,被关了禁闭。眼下,已无人能再制得住二皇子了。”
周家家丁虽低眉顺眼,但眼神中也透露出一些不满,想必也是觉得愤懑。
“那皇帝老儿,真就不发一言?”
綦北星抱着最后一丝幻想道。
“兴许说起来僭越,但皇帝如今已不管事了。”
能让一个小家丁说出这样的话,想也知道那皇帝已经昏庸到了什么地步。
“那也就是说,除了我们去同细柳派决一死战,已经毫无他法了。”
“是。大皇子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三皇子的病又蹊跷。好在近日已有其他武林中人赶到,正纷纷与细柳派争斗。”
“也难怪,眼下许多教徒都是潜藏在其他门派中的,哪怕是为了清理门户,应当也会出力。”
“进城?”
周白望着我们,他将手按在剑柄上,似是已经被京城中紧张的氛围所感染。
我看向綦北星,后者也正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像尊神像,可同时,却又像被山雨打湿衣衫的仙人。
“进城。”
杀伐其实无甚可说的。
周白伤重,只能动拳脚功夫,但好在有家中家丁、府兵支持,也算得上一员猛将。綦北星虽战力强悍,但由于修仙人心软,总不舍得下死手,总要给人留最后一口气——当然,他不是什么会给敌人留下转圜余地的人,大部分的也只是吊着一口气、不至于当场死在他手里而已。
我孤身杀敌,却不知自己已深陷敌窝。
事实上,我是顾不上了。
细柳派是不是有什么培养子弟的另一套逻辑,才会让每个弟子眼中都盈满冰冷的、像蛇一样的神情?
没人总结过,也没人知道这冰冷的来源。
我不知道,但我确实能在看到眼睛的那一瞬间,便知道对方是不是那教派子民。
在京城里我见到无数双眼睛。它们大小不一,形状不一,却都像二十多年前的那双眼睛一样,冰冷,傲慢,好像对人间的情感没有正确的认知。
在每一双濒临死亡的眼睛里,我都模糊看到了小梅的身影。她那么小,连人眼那一点点的地方都填不满。
那个身影太令人绝望了。我在绝望中前行,迎接我的是越来越多的、持着各家功夫的细柳派弟子。他们很快成为我劈开的浪,堆在道路两旁。
“一槿兄,莫要乱了心智!”
綦北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抬头望去,见他正挥袖,将一众人掀翻在地。右手的剑,明明已经出鞘许久,但仍然明亮,仿佛从未蒙上血迹,此时此刻,它正像一道闪电,在綦北星手下闪烁。
得益于綦北星这一声,我才有些清醒过来。
杀生最易乱人心智,倘若是凡人倒也还好,习武之人却最顾忌这个,一方面是因着容易影响修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习武之人,一旦被杀生的快感冲昏了头脑,最是危险。
“你就是李一槿?”
面前忽然传来一声听不出情感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持刀后撤,才发现面前之人衣着与他人并不相同,虽也是被争斗所染,但却显然比他人要精致华美不少,况且此人神情也与其他细柳派教徒有异,虽冰冷,但也显出许多细柳派教徒已经丧失了的、人的狡黠。
“你是……”
“不认得我吗?”
面前人含笑上前半步,我警惕地又是一撤。
“我就是郑柳啊,你们此行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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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39章·不知我者,谓我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