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显郡王府内有间专门用于话事的内厅,为林氏(亦即是大郎、二郎生母)亲自监工修建、装潢,并提名为“家事阁”,如其名,用于家庭成员内部商议大事用,更常用于家族之间维系感情。
但自林氏去世后,家中并无多少事可议,渐渐地便荒废了,即使丫鬟每日都会前来清扫,仍然避免不了“家事阁”的冷清气息。
江氏、江清月和朱潼作为“求人办事者”,一早就在厅内坐定。
二郎朱泓从学堂赶来,手里还卷着本《淮南子》。
三丫头朱淇和李善俪手挽手随后而来,江氏见侍妾大摇大摆进了“家事厅”,面不怒而心怒。
大郎朱溯和新妇李钦语姗姗来迟,伴着笑声而来的还有那串银铃响声,二人如胶似漆,似乎刚度过一段甜蜜事,坐在厅内还不忘眉目传情。
最后到的是康显郡王,来之前他在门口踌躇了许久。曾经他与林氏可谓是伉俪情深,一家人曾在这“家事厅”度过了不少美好的时光。但自林氏去世后,每每经过这里时,都不免神伤。
“郡王爷。”
众人纷纷起身,以示尊敬。
康显郡王爷刚一进门,就咳嗽个不停,不耐烦地吩咐下人开窗通风,可刚打开窗户,初夏的还带着些冷气的风灌了进来,久了,吹的人受不住,只好挥手又让人把窗关上。
江氏斜睨了一眼,黛钗即懂了夫人的意思,从袖口中取出一本帐簿,其中最赫然的莫过这张红票,恭敬奉给郡王。
康显郡王草草翻了几下,“家中事你做主就好,我无须过问。”
“大郎媳妇刚进门,我心想着把家中各项旧账都算算清楚,将来钦语接手时,不会因为无从考证而犯难……”
康显郡王抬眼看着江氏,江氏本无他意,王爷却会错了意。
他以为江氏在怨自己给大郎娶了李家的姑娘,在借机试探是否要把当家的权力转给李氏,于是连忙把账簿丢在桌上,令黛钗来取走,“大郎媳妇还年轻着,担不起这个大任。”
李钦语见爹爹都这样发话了,也忙下场表明态度,“是的,是的,要跟在娘身边磨砺,替娘分忧,但万般不敢有别的想法。”
由此,气氛变得有些拘谨起来,江氏对这一唱一和的局面不作回应,只继续着自己的话。
“全部整理过一遍,我这才知道,咱家在广州府那边还有套小宅,又想着潼姐儿的腿疾因寒气入体所致,我心想,若是能到个气候宜人的地方住段时间,对她或许能有好处。”
郡王爷摸了摸胡须,面向李钦语:“广州府……那边的气候,果真比盖州卫好?”
有了方才的警示,李钦语既不敢得罪郡王爷,亦不敢得罪当家主母,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局促扭捏,不知道如何回答。
李善俪见李钦语如此不堪用,便替她挡了这话茬,说:“若是喜凉的人,去了那边儿自然不合适,但四丫头的病喜热,那边气候宜人,温暖舒适,若能住上一段时日,是再好不过的了。”
康显郡王爷回头看向一旁的李善俪,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江氏从黛钗手里接过帐簿,说道:“可潼姐儿年龄尚小,又从未出过远门,我不放心她独身前去。”
“没说让她独身前去,多带些侍卫、丫鬟,或者,把洪嬷嬷带上,她有分寸。”
“仅带些下人,如何能放心?潼姐儿是我的孩子,我也一同去。”
康显郡王的面容瞬间转怒,皱眉拍桌子道:“四丫头是你的孩子,这大郎、二郎和三姑娘就不是了么?这郡王府又不是没人了,你要自己去。”
他的话语中几分是对江氏的抱怨,更多的则是担忧。
一则江氏自身背着郡王府的财源命脉,得是她这么多年的操持才能维持郡王府几近奢靡的生活。
二则怕落得名声不好。按照当今律令,郡王爷有嫡子,正妻康健,本不能再纳妾,但心系李善俪带着六岁的独女在兖州艰难度日,加之李家人的威逼利诱,康显郡王只能偷偷将这对母女接了回来,以侍妾(实则无名无分)待在郡王府内。
府中凭空出现二人,早引得外界猜疑数年,若郡王妃如今带着朱淇远走他乡,不管原由为何,必然以为康显郡王重色忘义、荒淫无度,为侧室逼走了“江嫫母”。
在府中,他如何骄纵侍妾都无所谓,但一旦出去便不得不顾忌,康显郡王愈想愈挂不住脸,连忙摆手否决,说:“洪嬷嬷可是你从江家带来的体己人,她你都信不过吗?”
“洪嬷嬷年岁已大,手脚无力,潼姐儿不谙世事,不能自理,一众老弱幼小,手里捏着几张红票白票,官人难道就能睡得安稳么?”
康显郡王叹了口气,摆手间注意到厅内的其他人。
“府上这么多人,挑一个你堪用的。”他指了指对面端坐的朱溯,“让大郎带四姑娘去,堂堂男子汉,连远门都没出过,像什么话?是该走动走动了。”
朱溯和李钦语面面相觑,两人似乎极其不情愿,又不敢发作。
江氏斜睨了一眼,淡淡地说:“大郎刚成亲,抛下新婚妻子下江南,传出去叫人笑话。”
“那就泓哥儿去,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朱泓刚要应答,被江氏抢先一步回道:“二郎可是这郡王府内唯一有机会走仕途的人,翻过年就要进京赶考,南下耗时耗心力,更不妥。”
这话不仅暗指朱溯,实则也在内涵郡王爷,他有些不耐烦,看着面前退缩的朱淇,气不打一处来,本没想推她出去的,也顶着怨气说了几句,“三丫头去,姊妹之间互相照料,天经地义。”
朱淇沉不住气,连连摇头,撒娇地说:“我不要去,爹爹,这一趟不知多久才能回,说不定病没治好,把女儿给熬成黄脸婆,这还怎么嫁人呀……四妹妹,你这腿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去了广州府也不见得好,不如就留在府上安心修养,让爹爹给你指个不嫌弃你身子的好人家。”
李善俪拉了下朱淇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江清月同朱潼一同长大,情谊深厚,自然无法容忍旁人如此折损自家人,呛话说道:“治病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嫁人,淇姐儿这话莫要传出去,让人以为康显郡王府是卖女儿的腌臢地。”
一时间众人语塞,康显郡王的脸色更是尤其难看。
但还没等其他人发作,江氏起身扇了江清月一巴掌,场面瞬间冷了下来。
江氏的手指微微颤抖,语气却十分坚定,对着江清月说道:“事关官家的名声,岂容你在这污言秽语。”
**月看着一向温柔的阿姊,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只好低下头去,把脸默默撇向一边。
康显郡王本是这场对话中最该动怒之人,但既然江氏已经代他教训,心中的怨气便瞬间消散了大半,反而作出一副大度模样,充当起和事佬。
“好了,这次会面,本就是家族会议,大家关起门来,自个讨论的,便也不需要太拘泥于那些规矩。郡王妃提出四丫头的事,我确也觉得有必要,到时候我再留意留意有无合适之人,今天就先散了吧。”
朱溯和朱淇早就如坐针毡,听见“散了”的讯号,立马紧跟着郡王爷离开了“家事阁”。朱溯走之前还不忘伸手去拉李钦语,但被对方委婉拒绝,当下就跑去找自己的娘家人李善俪商量去了。
李善俪将李钦语带回她的房间内,两人盘算起这件事来:
若江氏同四姑娘下广州府,这郡王府后院的大小事,纵使郡王爷不情愿,也得交到李钦语手上。但新妇哪懂得持家,就不得不“请教”李善俪,如此一来,她便能名正言顺管理起这间郡王府了。
可惜短时间内并未如她们所愿,当晚,江清月便找到江氏,向她说明了自己的主意。
江氏将江清月拉到内屋坐着,她虽不言语,但眼神却紧紧盯着对方的脸颊,似乎在寻找着那一巴掌可能存下的印记。
江清月握住江氏的手,拉到她的膝上放着,说道:“阿姊,别看了,你只是轻轻拂了一下,哪儿会有什么痕迹。”
“咱们郡王爷是位自尊心极强的主,容不得一点儿僭越的话,清月,你别怪阿姊无情。”
江清月自然知道江氏的用意,轻轻摇了摇头,嘴上回忆道:“阿姊,你听我说——前世于我而言已过去十年,时常觉得那只是一场梦,自己只是一十七的少年人,所以做出许多幼稚举动。但算算日子,我度过的年岁,其实和阿姊的年龄差不多大了。”
“心里的年龄都是假的,只有身体的皱纹和瘢痕是真切的。”
“我时常觉得淇姐儿被李善俪惯坏了,让她变得如此骄纵,但下午我想了许久,惊觉自己其实也活在阿姊的荫蔽下,过了十年安稳日子,不知不觉亦变得怠慢。”
“不是你怠慢,只是太重情义,用错了方式。”
“幸运在于,李善俪不分是非、替淇姐儿处理那些烂摊子的时候,您却是在不断修正我将走错的方向。”
江氏苦笑,身体微微后倾,说:“怎么突然讲得文邹邹的?我倒有些不习惯了。”
江清月握了握对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阿姊,让我伴潼姐儿南下吧。”
“可……”
“我既是这几个孩子的长辈,又习得御事之术,虽脾气硬了些,但出门在外未必不是件好事……更重要的是,这家里除了您,只有我会一心一意对待她,我同她一起去,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清月,我在这世上,只有你和淇姐儿了,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呸呸呸,您不是说,不能讲不吉利的话么?”
江氏拉着江清月的手,冰凉的手指不断摩挲着江清月的手背,她有些哽咽,话涌到嘴边,却又化成一声叹息。
江清月微微笑,眼神坚定,笃定这趟南下不过是人生中一场简单的旅行,就如同相信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一般,全然不知命运的反复无常。
“阿姊,我一定会带淇姐儿健康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