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眯着眼放下小球,接过信纸看了看,很快将信纸放到案桌上,看旁边那还跪着的宫人道:“你也大把年纪了,地上凉少跪点,起来吧。”
宫人便谄媚笑着站起身,刚准备说些好话,梁帝又道:“明天退朝后把陈积给我喊来。”
“遵命。”宫人弯着腰。
“哎他那小儿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多大了?”梁帝又问。
宫人想了想,回答:“回陛下的话,陈大人的小儿子叫陈远望,字宝申,今岁八月过就该十九了。”
“十九,哼,和晏珹差不多年纪,怪不得混到一起去。”梁帝站起身,宫人立刻上前帮忙扶着。
“陈积年龄也大了,只怕是管不住这小儿子,还得朕来提点。”梁帝又说,语气里藏着玩笑意思,“你说,朕这样是不是管得有些宽?”
宫人没敢抬头,伴君侧几十余年,他却觉得至今没摸清楚梁帝的想法。
也不敢乱说话只在一旁搭腔:“陛下,这些事老奴也不懂,但陛下体恤朝臣在老奴看来是件美谈,没有管得宽这一说。”
梁帝点头,喃喃道:“嗯......殷桃坳,这地方名字好听,附近好像还有一个花圃很漂亮,就是好久没去了。”
宫人堆笑附和:“陛下,若是想念故地,老奴明日就去那儿看看,再帮陛下理好路线方便过去。”
“你有这份心思就够,但是那地方最近不太平,朕与你都去不得,会没命。”梁帝是笑着的,宫人却慌张跪下了,慌忙掌嘴道自己讲错话。
“不打紧,你不知道那边,等以后有机会可以去,到时你帮朕看看,朕选个时间去。”梁帝摆摆手,“该睡了,你退下吧,陈积的事别忘。”
宫人赶紧应下,颤颤巍巍后退着走出殿门,站在殿外一阵后怕。
去殷桃坳有危险,他刚刚那番话就多少是大不敬,但也不曾想梁帝会说个这么危险的地方。
而且那地方还有陈家人和晏珹。
宫人眼珠一转,抬手用袖子擦掉头上冷汗,匆匆忙忙往自己住处去。
路过一队提着灯笼走的宫女,宫人看了去向猜到是往嘉宁宫去,于是拦下为首那位。
“是去熹妃娘娘殿上的吗?”他问。
“是,娘娘等着去放香的。”为首的宫女道。
宫人又吩咐道:“娘娘爱吃西边的果子,你去的时候记得和娘娘说现在果子熟了,但是运果子的车队在殷桃坳遭了劫,要吃还得等上几日,娘娘要是心善问道伤亡,你就说人现在没事。”
宫女答应一句,又小声问道:“吕公公,近日娘娘放着香也睡不踏实,白日里饭也吃不下,像是害喜,阿锦问了要不要找太医,娘娘说不用,公公要不要和圣上提一句?”
“哎,先不要说,”吕公公低声道:“赶明儿我去趟太医院找人就是,你今晚和娘娘说声,就道那太医是信得过的让她宽心。”
宫女应下,谢了吕公公,又带着队匆匆往前走去。
吕公公让了道,轻轻叹口气,又往自己住处赶。
这宫里明面上的关系是清楚的,但暗里每个人之间千丝万缕。
吕公公的养女阿锦是熹妃的贴身婢女,刚刚问话的宫女是阿锦的好朋友,也算吕公公的干女儿。
而熹妃姓郑,表妹就是老平城王妃,晏珹的亲生母亲。
这道关系吕公公记得很清楚。
他也记得熹妃心善孝顺,常常关心家里事,侄子晏珹如今在殷桃坳恐有危险,他提前通个气能在熹妃面前讨点喜,连带自己两个干女儿也能得到好处。
至于害喜的事情,还得确认了再去和梁帝禀告。
吕公公盘算着回到住处。
宫内殿上烛火都熄去,只剩今夜巡逻侍卫还提着三两灯笼,像是蛰伏的庞然巨物仅睁着半眼。
殷桃坳那边晏珹已经赶回樊列家中,最后确认一遍计划,又说了倘若“那位王爷”没来该如何做。
晏珹只装做积极附和的样子。
待第二日,鸡鸣后,皇宫内早朝上又有官员说了南方洪患,也有官员请命自愿去南方治理。
梁帝大喜,即刻准了请求。
早朝风平浪静,陈积站在大殿外有种恍惚的错觉。
待到早朝结束,吕公公快步找了陈积,“陈大人,留步,圣上让您半个时辰后去潜渊亭。”
陈积早上瞌睡瞬间醒了个完全,抬手去摸蓄长的半截胡子,问道:“这....公公可知道圣上为何唤我?”
陈家与晏家没有交好的意思,在宫里也没有跟任何一个皇子站队,吕公公自觉捞不到好处也不想惹得一身骚。
“咱家也不清楚,不过看圣上的样子是有要事相告,大人记得时候,莫要耽误了。”他行礼便要走。
陈积没拦下的打算,原地站了一会儿,看身边几个平日里有来往的官员都投来疑问目光,于是悄悄在宽大官袍下摆了摆手示意。
那几个官员便没再多看,先走一步离开。
“半个时辰?喊我回去吃饭?”陈积摸了摸胡子,短促地笑一下,大步往家中走。
陈家的本家并不在都城,但陈积和妻子带着他们的大儿子、儿媳,住在皇宫附近。
陈积回家后迅速吃了早饭。
家规向来强调食不言寝不语,但陈积今日隐约有不祥预感,还是在吃饭的时候和妻子伍玲交代了几句,让伍玲带着大儿子出城去。
“如果过两个时辰我没回来,你就带着凌隽回本家。”
陈积刚说,伍玲手中的筷子就抖掉一只,砸在桌上叮当作响。
像是瓷瓶破碎支离。
但她看着陈积,终究没说什么,下人连忙上前想要换掉那筷子也被伍玲挡下,只默不作声继续吃饭。
陈积便没再多言。
大儿子陈凌隽刚张开的嘴又闭上,和妻子对视,都一语不发。
直至收了碗筷,陈积整理官服准备进宫,伍玲上前道:“自我嫁入陈家,老太太就说陈家的一些家规不可忘,食不言寝不语,今日是你犯了,你可得按家法去抄书十遍,我等你回来。”
陈积愣住。
家规不变家不破,夫妻一心共荣辱。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伍玲最后问了一句,陈积摇头笑道:“不清楚,但我担心是和远望有关。”
“远望在本家,皇城这边的事和他会有什么关系?”陈凌隽扶着身边挺着大肚子的妻子凑近了些,不解问道。
陈积看看天色,说:“我猜多半因为远望和晏珹混在一起,这就是代价。”
接着往屋外走,停在大门前,不禁回头,看见家人都忧心忡忡。
陈积心里叹气,摇摇头,不再停留。
刚入宫,就见吕公公已候在宫城内等着,行了礼开始引路。
片刻到达潜渊亭。
潜渊亭的名字为“亭”,但规模说是湖心岛也不为过。
湖在皇宫内,不很大,周围陆上种满鲜花如今正盛放,分外好看。
艳阳高照,陈积出了些汗,他顿了顿先擦去额上汗珠,才迈步踏上往湖心去的石桥。
吕公公一弯身后退,让陈积自己去。
陈积到达亭子时,看见梁帝和三皇子温隆坐在一起,手中各有一鱼竿,旁边放两竹篓。
温隆长得高大,眉宇间带着英气,墨发全然盘起用发冠束住,格外利落干净。
陈积立刻行了礼。
梁帝手中鱼竿没放,回头笑道:“平身,陈卿你来。”
梁帝挥挥手,陈积往前走站在亭子边缘。
湖泊水极为清澈,水中的鱼只需浮起些许就能看清。
梁帝把竹竿递出让陈积拿着,陈积慌忙点头接过站在一边。
三皇子温隆看着,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说道:“哎,陈大人,你别紧张,你一紧张手会抖,等下鱼都被你逼走了。”
陈积应下,定了定心神。
梁帝手里抓着一把鱼饵,问陈积:“陈卿觉得这湖泊里有几条鱼?”
陈积看向梁帝,沉吟片刻说道:“回陛下的话,臣确实不知。”
“好。”梁帝说,散出一把鱼饵,湖泊中瞬间有数只鱼儿浮起争夺鱼饵。
“现在看清了吗?”梁帝又问。
陈积点头:“约莫十条。”
“好。”梁帝又撒一把,往远处撒,鱼在水中翻腾激荡起水底的尘沙,陈积什么也看不清。
梁帝又问能不能看到,陈积擦了擦额上的汗,实话实说自己看不清。
“底子深的地方离我近,泥都在水里看不清,但鱼饵一撒鱼儿就会自己上来,底子浅的地方离我有些远,鱼儿一翻身污泥上来就看不清,你说我该怎么看清那些离我有点远的鱼?”梁帝又问。
湖上的风突然凝住,潮湿扒在人的皮肤上,又闷又热。
陈积死死握着杆子,勉强堆笑道:“臣愚笨,只想到静待污泥沉底便能看清。”
“那我现在就像看怎么办?”梁帝又问,声音洪亮,陈积吓得一哆嗦搭不上话。
温隆见势不妙立刻扯出个笑来,:“哎呀父皇,声音太大鱼都吓走了,父皇想要鱼,那孩儿和陈大人下去捉就是,对不对陈大人?”
“对,对对。”陈积赶紧答,眼神复杂地看向三皇子。
“好,那就帮我去捉,去那离我不近,鱼最多,污泥最重,最热闹的地方。”梁帝道,笑着拍了拍陈积的肩膀,“陈卿,我等你为我捉下锦鲤。”
陈积咬着牙关重重点头,答道:“臣明白。”
温隆于是站起身问:“父皇,孩儿要去吗?”
“你?你这身子怕是比老七还弱别去添乱,老七要去的话倒是可以带他去看看。”梁帝笑着拿走陈积手中的鱼竿,又坐下去。
温隆悄悄看陈积,陈积局促地回望一眼,就听温隆答道:“七弟近日染了风寒,孩儿昨日才去见过,太医说无大碍但是最近不能见风得待在屋子里。”
“嗯,老七那个身子骨还真是和你一样弱。”梁帝开玩笑一般道。
温隆哈哈一笑,又试探一句:“那,儿臣去送送陈大人?”
梁帝摆摆手默许。
陈积猛地松了口气,跟着三皇子往湖边走。
湖面上温度比四周也低一些,风吹过,陈积才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哎呀,老是摸鱼也不好。”三皇子突然道。
陈积看着三皇子,欲言又止,“殿下,摸鱼是何意?”
三皇子笑着回头,“啊,就是偷闲的意思,晏珹那小子告诉我的新鲜词。”
陈积步子一顿,面上的惊恐再藏不住,闭了闭眼叹气,“臣明白了。”
三皇子笑着不说话,将陈积送到岸上就先走一步。
陈积跟着吕公公出了宫,一路眉头紧皱,难以舒缓。
赵卓诚之死在官员中都传开了,大多数官员私底下探过,陈积也知道韩氏在殷桃坳附近消失。
现如今,殷桃坳就是“最热闹”的众矢之的。
梁帝要他抛出诱饵去解决殷桃坳的事,就是逼他站位。
陈积擦了擦额上冷汗,心里不停盘算。
直至到家,他下了马车,刚走一步突然听吕公公问:“陈大人,今日早上可吃了饭?”
陈积回头,吕公公在马车上,掀开个帘子看过来。
“今日早上…吃过的。”他迟疑着回答。
吕公公笑道:“那就好。”
帘子放下,马车回程。
陈积站在原地愣住半晌,正疑惑吕公公为何这么问,看见自家大门忽地福至心灵,长舒口气,终于眉头舒缓。
——吃过饭,所以那并非为他设下的“宴”!
“吃过了,吃过了……”他一笑,踏入自家门内。
很快,陈家长子之妻徐姻娅,被奸人所害流产一事传出。
在晏家家母郑氏与老平城王的提议下,陈积将此案告入大理寺内阁。
大理寺内阁接案,禀报梁帝,梁帝即刻下旨命大理寺两日内彻查此案。
一道旨令瞬时发往殷桃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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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