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遭五雷轰顶,惊恐失色,只张着口,想要辩解什么,怵目却尽是挥之不去的泠官那蜷作小小一点的尸身,耳边萦着泠官的哀哭,又掺着张嫉恶的怒吼,此刻已是六神无主,胆寒心惊,泪水夺眶而出。
倏忽有人挑开张嫉恶那一剑,不由分说将我拖出门外,带我冲进大雨,狂奔遁逃。大雨倾盆,将我额角上的鲜血冲下,在我眼前氤氲出一片血海。我透过泪幕雨帘,努力抬眼看他,是那具凛凛身躯,是那双不羁的眼。阘懦着一身黑衣,在离我不过半步处跨步,双肩耸厚,背脊横阔,九尺身躯足以顶天立地,任由雨水拍打,流淌,淌作恣肆汪洋。
我忍住泪水,心中竟怯起来,只呼唤他的名字,要自己安心些,他亦转首回身,神色疏狂散漫,眼中深黯不见底,流露一丝悲悯。狂风带起雨珠,在他的面上拍洒,一面他微抿了双唇,让雨水顺势淌走,一面紧握住我颤抖的手。
山路湿滑,脚下尽是泥泞。我也不知随他奔逃了多久,终于腿脚酸软,筋疲力尽,口中简要解释了方才发生的事情。阘懦收了他的悲悯,如猛虎苍狼,警觉异常,将我拉到一棵大树下躲好,四顾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竹片来,塞在我怀里,冷冷道:“我已传书告知九娘泠官的死讯,恐她的死是迟早的,只是要赖给你。你好好看看这个。”
我忙擦亮眼,用衣袖抹掉竹片上的雨水,借着月光细看。只见那竹片上用小隶细细地镌着一行小字,不是别的,竟是一句“提防秦子婞”。
我愣在原地,不解望向阘懦,却听他道:“竹片是给张嫉恶的,已有几次了,今被我截了下来。”原来张嫉恶是信了这竹片,才说是我害了泠官。“我去寻了少阁主。只是不曾寻到。”阘懦接着道,“剑阁有古怪。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我想起泠官的遗言,一把抓住阘懦:“我得去见焦洒,我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他……”话未说完,一支长物破空而来,我大惊失色,说时迟那时快,阘懦一掌横在我面前,将那险些刺上我喉管的硬叶长镖挡了下来。
既是要赖给我,如何又要杀我灭口?我惊魂未定,喘息两声,阘懦将我护在身后,抽出配刀,作出防御架势,双目如炬。我凝神静气,朝暗处望去,想看清那躲在暗处的人是否是我心中所想,却见树影晃动,仿佛那人已借着雨势遁了去。
我俩静观其变,看对方不再动静,又唯恐张嫉恶一行人追来,我与阘懦商量片刻,决定去找易惬说明情况。此刻剑阁已是焦汤猛火,刃树剑山,除却阘懦,我只信他易惬一个,想他平素渊渟岳立,必不失公允。
南峰山颓木坏,狂风卷雨,苍森聚哮,一时间倒山倾海,我俩为山雨风月推阻奔逃,远远只望那左袖馆内暖灯一盏,兀自沉寂,却如遗世独立。阘懦带我奔过去击门,易惬久久不应。
不远处火光摇曳,想是张嫉恶一行啸聚山林,要我偿命。我奔去飒爽斋,高呼九娘,一面求救,一面求见焦洒。我喊得口干舌燥,九娘终于将门打开,神情凝重,身上刀兵之气越发重了。
我顾不得其他,只身闯进门去。屋内阿哉、丑酗竟然都在,焦洒躺在床榻上,面目潮红,眉头紧皱,一动不动。阘懦上前为其诊脉,直言他痴傻犯罢,是累的虚脱了。我扫视屋内,又见易惬在窗前背身而立,嬉莲蜷在角落里哆哆嗦嗦,好似受了惊吓,瞪着两只惊恐的圆眼。
好你个装疯卖傻的小蹄子!我这一场雨淋得可算酣畅淋漓,正好借着胆气捉你个正着!我怒从心头起,三两步闯进去揪住她的耳朵将她提起来,劈头盖脸给她一记耳光。嬉莲挣扎哭喊,吱哇乱叫,伸手抓挠。
九娘发怒,凌空一鞭分开我俩。阘懦、易惬等亦将我扯开,要我冷静。我被雨淋的全身湿透,屋内虽点着灯,此刻竟觉阵阵寒意。我看她嬉莲无辜样子,越发气的全身发抖,只伸手指着她,对九娘一众道:“这言莲是假!你们不要被她骗了!”
“放屁!”丑酗发怒道:“你别看俺们嬉莲说不清话,就一通乱怼!”挺身就要揍我,被阿哉拦下。
九娘神色一变,同易惬等对视一眼,又上下打量嬉莲,半晌将眼睛转回我身上,问:“怎么说?”
“泠官一死。”我沉心静气,努力要自己冷静下来,反问九娘:“何人获利最大?”
九娘沉思分析道:“杀泠官的理由无非是要挑拨张嫉恶一众与剑阁不合,破坏双方联盟反秦。剑阁必有秦廷细作渗透。”
我摇头:“这只是其一。”转首对众人道,“第二是要嫁祸于我,将我赶出剑阁。”又拿出阘懦给我的竹片,一一呈给众人过目。“三是要李代桃僵。”我提了嗓音,怒视嬉莲,“就是这假言莲要将真言莲置于死地,使自己永远在剑阁隐匿下去!”
众人一惊,掠目审视嬉莲。我正欲揭发,只听张嫉恶一行竟已来了,一个个横眉怒目,悲郁愤懑。易惬将他一众拦下,三言两语平了怒气,将他请入飒爽斋小坐,又请我细细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我略一思忖,朝张嫉恶发问:“张先生先别急着要我偿命,我且问一句,先生由何处救得泠官?”
张嫉恶由怒转忧,神低色落,双目无神,只顿了一顿,似是陷入沉思,半晌才幽幽答道:“……年前春夏时,正是惊蛰前后,我在一山间信步闲游,突见一弱弱女子昏迷不醒,便尽力唤醒救治……她小脸脏兮兮,双目却清亮异常,伸出的手纤细小巧,却血痕道道……她说自己受父嘱托要寻本家,中途却遭贼匪,滚下山来,只好流浪于此……又说我于她有恩,愿追随我左右,作衣食笔墨侍奉……”言及于此,竟喉头哽咽。
我亦不忍听,道:“她可有说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张嫉恶略一思忖,摇头道:“没有。她似有难言之隐。‘泠官’这小字是我为她取的。不过……数月后我欲上剑阁,泠官知道后,央求前往,只说自己是本姓言的,欲寻的本家就在剑阁,要我务必捎上她。”
此言一出,四下皆是一惊。我将那日在逗雨阁外听到的话诉与众人,道:“日后你与泠官日久生情,泠官便将她的真名告诉了你,且说自己那时遇到的本不是劫人钱财的贼匪,却是一个欲至她于死地取她而代之的丫头——”我目露凶光,直指嬉莲,厉声质问,“是不是?!”
嬉莲恍若未闻,只坐在那里啃手,口中念念,依旧疯癫,傻里傻气。我步步朝她逼近,嬉莲猛然跳起,越发装疯卖傻,在地上滚来滚去,又扑到焦洒身上,大哭大喊,不住摇晃。
言偃是焦洒的夫子,他与言莲即使不曾见过也自然亲近,如何?占了人家的身份,还要利用人家的旧情不成?我说了焦洒看见泠官时那反应,上前将嬉莲扯开,搜出象牙坠子抛在地上,将焦洒唤醒,要他和着泠官的遗言,听这事情的真相。焦洒悠悠转醒,满面懵懂,不解地望我。
“焦阁老已死。”我看住焦洒的眼,一字一顿,“这便是真正的言莲拼死要我告诉你的话。焦洒,你明白吗?”
此言一出,惊群动众。“什么?!”九娘抢上前来,把住我的肩膀,面色苍白,惊耳骇目,“你再说一遍?”
我低缓了语气,“焦阁老与言偃外出游历是假,实则是有要事要办,途中突发意外,焦阁老不幸离世,言偃重伤,行动不便,便解下玉佩作为信物,要女儿言莲上剑阁汇报。可惜言莲途中被这嬉莲盯上,抢走了作为身份凭证的信物,又被打的半死,遍体鳞伤,从山上滚了下去。嬉莲拿着信物,找得丑酗,由此上剑阁,却不曾想言莲大难不死,拼死爬回,偶遇张嫉恶,求助于他……”我又转首对张嫉恶道,“你只看到泠官臂上血痕,却不知她全身尽是刀划剑伤,你只知她要揭发嬉莲,却不知她迟迟不敢上剑阁就是丢了信物无法服众,你明知嬉莲虎视眈眈,却不曾护得泠官周全,仍使她屡涉险境……谁知她执意寻求的合适时机竟在死时……枉她泠官一片痴心,你竟信了那竹片的无稽之谈,将戒心放在我身上,如此怯懦大意。”
张嫉恶双目震颤,含泪欲洒,望我片刻,痛苦异常,终于垂头。
焦洒神色呆滞,久久坐在床沿,只躬身垂手,面目痴呆。
只见地上的嬉莲直身站起,也不哭不闹,神色已经冷了,眼角流露着凶光。她从袖内抽出一对精悍短刀,一个反身一跃而起,架上焦洒脖颈。
“你分析的不错,”嬉莲眉眼狡黠,幽幽笑道,“可我今日一直守在焦洒身边呢,如何杀得泠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