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我趁泠官未醒,自己去了林子深处采药。
北峰深山穷林,云海翻覆,我起先倒不曾注意,走的深了,难免心里发怵,折步欲返,冷不丁一抬眼,一道黑影隐在树后,牙色子衿,鸦青外袍,黝色下摆,衣冠简朴,轻袍缓带。我定睛一看,是易惬。
我长舒一口气,走近了,见易惬神色有异,未等开口,只听他道:“阿平不见了。”
我吃了一惊,忙细问缘由。原来易惬送阿平下山,不便惹人注目,为防蒙麑余兵生事,只挑小路行走,好在易惬熟识山路,并未出什么异变。阿平一路沉默寡言,却也紧步随行,乖觉省心。只是那日易惬不知为何睡的异样昏沉,一觉起来人不见了,行囊也不见了。易惬自觉蹊跷,找了几日,一无所获,方才上山。
我竟难以置信。易惬是何等谨慎周密之人,阿平夜半离身,他竟然毫无察觉。我虽有疑惑,也不好再问,只安慰几句,张罗着要随去寻。
只听易惬开口:“阘懦不在?”
易惬何有此问?我觉得突然,但仍答道:“还是在的,但焦洒大病,他怕正忙在噙日庭。”
易惬便施礼告辞,匆匆而去。
想那阿平涉世不深,形单影只,独自出走,多半举步维艰,叹气之余,我不免忧及泠官,加快脚步,无奈路不熟识,迟迟归来时,却在门外看到张嫉恶不知何时入了逗雨阁,将泠官双手握在自己手中,眉目温存,软语安慰,我刚要回避,却听他道:“既然我们已上了剑阁,便再由不得他兴风作浪。你只再隐忍一时三刻,等剑阁少阁主一来,迟早真相大白。”
我心中纳罕,又见泠官低低应声,将额头抵在张嫉恶肩头,神色失落,半晌才嘤嘤道:“只怕我已被他盯上了……我心里实在是害怕的,总感觉不日就要被他斩草除根……”又扑倒张嫉恶怀里,“如若泠官什么不测,还请先生看在我全心服侍先生的份上,替我将阿翁寻回,也好使泠官瞑目……”
我吃了一惊,又听张嫉恶加重了语气,半怜半责,要她切莫多想。我刚要进门问个究竟,阘懦自我身后闪出,抢先念着“哪阵风将先生吹到了”,大跨一步入了门。我紧了紧手中药碗,忙跟上去。只见泠官登即从张嫉恶怀中挣脱,只红着小脸,静默不言。张嫉恶起身,向我俩行礼致谢,一谢救泠官,二谢舍居室,神态自若,恍若无事。
我一时急了,也顾不得还礼,开口便问:“‘他’是哪个?你俩方才说的究竟是何含义?事关重大,牵扯泠官性命,我是个绕不得弯子的人,此刻只想听些实话。”
张嫉恶一滞,回顾望了望泠官,将目光在我与阘懦间扫了扫,只说:“泠官有要事要向少阁
主说,”又牵了泠官的手,使她下了床榻,“我俩唯恐夜长梦多,这便要去寻少阁主。”
那焦洒病着,寻了他又有什么用?我实在是不耐烦了,上前两步就要责问泠官。阘懦扯住我,笑道:“张先生是信不过我俩的。你不必白费口舌。”又对泠官笑道,“你脚踝上的伤不能牵扯。山路崎岖,还是由我帮你寻来少阁主。若张先生不信,可与我同行。”说罢叮嘱我为泠官上药,转眼没了踪影。
张嫉恶与泠官对视一眼,面上一阵青白。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止住他俩解释,只专注为泠官上药。泠官伤口已不再渗出脓血,却越发黑紫,看来即使阘懦出手,她这毒性一时半刻也解不完全。张嫉恶避了出去,终于去追阘懦,泠官可怜,巴巴地望我,我佯装生日,不去理她。
少顷,泠官耐不住了,试探着偷眼,看我依旧视若罔闻,哀怨如泣,敛眉抿唇,下榻想取水润喉,却一歪身子跌倒在地。我眉心一抽,不忍再装聋作哑,转身将她扶起,送回榻上,递了水碗,避着脸抬步离了她,转身要出门。
“阿姊!”泠官急了,失声喊我,“泠官只认你做阿姊了。”
我心骤然一紧,身形一晃,猝然停步,只听泠官又道:“泠官想说,可这秘密是会害死人的,我不愿白白给阿姊加上一份负累……得张先生相惜,收留照料,不胜感激,我已拖累他许久,如何再,再牵扯阿姊下水……除非泠官已到末路穷途……否则,只紧咬牙关咽在肚里。”泠官终于咬了咬嘴唇,将脸偏了过去。
我心中难受,不愿再多言语,想反正阘懦去寻焦洒,也不会拖延太久,只将她揽入怀中,皆是身不由己伤心人,命若浮萍漂无根,相互依存宽慰。问一个警惕如斯的我如何肯对这几面之缘的陌生女孩如此挂心伤感?不过是在她身上隐约看到一个可怜的我的侧影罢了。
这一日很快过去,阘懦却迟迟不回。我照顾好泠官,在逗雨阁外室歇息。夜半下起山雨,秋雨冰冷,拍枝打叶,潇潇如烟。我心难眠,辗转反侧,起身看一眼泠官,看她恬静,心中稍慰。又看室外凄风苦雨,越发添愁溢恨。我回房裹被,许久终于入睡。
不料体乏心燥,竟做了个大大的噩梦。梦中我狂奔于山砠水厓,身后大禽恶鹫穷追不舍,喙尖爪利,我呼喊不迭,扑在父亲身上,竭力央求。父亲瘫在地上,身下尽数是血,只尽力伸出一只手将我揽入怀下,两人瑟瑟相依。良久,鸟叫鸦声渐远,父亲喘息声越重,我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只见父亲艰难从怀中摸出一枚圆物,注视片刻,塞入我手中,柔声叮嘱几句,将我推离身边,要我快走。我失声痛哭,不肯自己离开,父亲怒道:“囡囡听话,一定将东西交给他,他看了,都会明白……阿翁不会有事,阿翁会在寨子等你……快走,快走……”
我终于含泪离开,尽力狂奔,只跑到日薄西山,不敢耽搁,蜷缩歇了一歇,起身继续赶路,忽然听的身后有些声响,扭颈回头,猛然一见,一条黑影极速奔来,一刀将我挑翻在地。我挣扎起身,厉声质问,对方并不回答,只从我身上搜那阿翁交给的信物,我心慌意急,拼命反抗挣扎,却无济于事,被那人三两下搜走信物,狠砍许多刀,一脚踢下山去……
午夜梦酣,我大骇惊醒,大汗淋漓时,忽觉半夜有一具软身子扑上我的床榻。我大惊,挣扎而起,却在暗处对上泠官一双盈盈泪目。我忙将她扶上床榻,就要点灯。泠官扯住我的双手,在我手里生生塞进一枚轻软细长之物,将我拉回榻上要我躺下,她用唇贴近我的耳畔,低低诉道:“求阿姊听我一句……”尾音颤颤,泫然欲泣。
我瞬间慌了神。究竟是谁?同泠官过不去?竟要逼得她夜深人静时如此这般求救于我?我只觉一块大石压在胸口,心中隐隐不安,凝神细听。
泠官唇齿含混,神智懵懂一阵,清晰一阵:“我有两个大秘密……今要诉与阿姊。求阿姊断不要辜负了泠官……”
我忙应声下来,凑近泠官唇齿,却闻到一股血腥,我伸手一摸,摸到泠官身上潮湿粘稠,衣衫已成碎片,我心惊肉跳,越发不敢打断泠官细问,只听她一句一句断断续续欲哭欲泣地倾诉。听罢,怎一个震惊忧虑了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只问道:“为什么选择告诉我?”
泠官此刻已是恹恹弱息,只咳一阵,喘一阵,才吐露一句:“阿姊……本不是剑阁中人,不曾被言辞蒙蔽……阿姊切莫动静,那人还在门外徘徊……”又挣扎着将手捂住我的口,“我恐她伤了阿姊性命……”说罢,竟没了声息。我仍竖着耳朵听着,开口唤她,期盼她回复一二,在黑暗中望着,却发觉泠官没了呼吸,双手也冷了,澄明的双目也没了神迹。
我深吸一口气,鼻尖发酸,全身发软,欲哭无泪。屋外雷声大作,暴雨倾盆,我绷紧了身子,自觉有血自泠官额角滴在我的面颊。许久许久,雨势渐弱,已藏不住人迹,我听着屋外没了动静,挣扎着起身,颤着手点了豆灯,却看到泠官已死在我的榻上,满身是胡乱的伤,血将被褥染作鲜红,双目失神,面颊惨白,纤细的手无力地垂着,一道比身宽的长长血痕,自内庭蜿蜒而出,直延伸到身下。
我忍不住失声痛哭。正当此时,有人冲破房门。我猛然回头,却见那居在凌绝顶上的人尽数大踏步闯进门来,为首的张嫉恶如遭五雷轰顶,兢惧在地,又回神扑了过来,抱起泠官痛哭流涕。我只瘫软在一旁,默默流泪。张嫉恶突然回身,拔出长剑,直指上我的眉心,吼道:“你害我泠官,我要你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