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恩看完布日固德的第二封来信,也有些意动,遂禀告朝中,将此举意图一一剖析,获得支持后,便再次去信布日固德,命其做好准备,以待歼灭赭袖军之日。
得知蒙恩被自己劝动,布日固德自然喜不自胜,连忙扔下酒壶,一声令下,命士兵集结操练。
在贺跃尘寨中留宿一晚的郑东悬,被王二叫醒,请他洗漱准备用早饭。郑东悬见一众小子排排蹲在墙根,拿着嫩树枝蘸着黑乎乎的木炭粉清理口腔,也是小吃了一惊。大头送来崭新的清理工具,递给了令他艳羡不已的郑东悬,“请客人梳洗,早食已经做好了,马上可以开饭。”
贺跃尘晚他一步才起来,也拿着自己的清洗工具出来了院子,冲满嘴黑炭的郑东悬笑了笑,“东悬兄,早啊。”
郑东悬口齿不清地回了声好,加快动作清洗完,又掏出手帕在水中浸湿,仔细洗了脸,抚平碎发,这才走到囫囵搓脸的贺跃尘身前,重新施了一礼,“东家,可是用过早饭便启程东去?”
“正是,请东悬兄落座用食。”贺跃尘用布巾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对郑东悬抬抬手,将人请到石桌旁坐下。狗儿挑了个远离郑东悬的位置坐下,在后者似笑非笑的神情下,径自对贺跃尘道:“东家,我也跟着你一块儿去。”
其余人都陆续落座,王二立马接话,“东家,还是我跟着你一起去更合适,那边的情况我算比较清楚的。”
狗儿争辩,“反正我也要去!”
贺跃尘先让大头和桩子爹一块儿坐下吃饭,然后对两人说:“那就咱们四个一起过去,其他人正常做自己的事儿。”
话里已经把郑东悬说成了自己人,郑东悬却并无半分惊讶,反而对狗儿笑着道:“这位小兄弟,昨日可睡得好啊?”
狗儿撇撇嘴,不理他,只顾埋头喝面糊。除了贺跃尘能跟郑东悬搭几句闲话,其他人均安静吃饭。垫了肚子,贺跃尘拎上长棍,狗儿王二除了长棍之外,又都背上弓箭,狗儿还一个劲儿往镰刀身上瞟,贺跃尘见状,哈哈一笑,“想带便带着吧,以免路上后悔。”
有他放话,狗儿自然痛快伸手取下镰刀,王二倒没有取镰刀,他径自接过大头备好的干粮,对几人道:“东家,咱们这就出发吧?”
“出发,”贺跃尘点头,先请郑东悬出寨,继而转头对愣子几个道:“估计今夜我们不会赶回来,你们仔细关好大门。”
王二连忙接过话茬,“东家,为了让大伙安心,若是你不愿赶路回寨,不若派我赶回通报一声,也好叫大伙儿安心睡个好觉。”
愣子连忙点头附和,“东家,王二说得在理。”
“那好,辛苦王二了。”贺跃尘只好顺着王二的意思点了点头,说罢,四人正式出发前往郑东悬的根据地。
因为做好了可能不会赶路回来的打算,狗儿拘谨半路,最后又忍不住手痒,想猎点东西。贺跃尘无奈叫停,“若是耽搁了时间,难道让王二一个人走夜路?”
狗儿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王二,率真地向王二致了一歉,“王大哥,小弟愚笨,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落后他几步的王二倒是失笑,见狗儿天真意气,也生出些亲切之感,“见外了不是?”
有这一出打岔,一路拘谨尴尬的氛围倒是因而缓和了不少,似乎怕太过热情,一路上郑东悬话并不多,反而是贺跃尘不时找两句话题。这会儿,四人算得上有说有笑,后半程甚至觉得山路也没那么难行了。
同一时刻,范大力和葛文胤已率一万部下出了长阳城门,正式挥军南下。为保士气不灭,一路上预备的粮草可谓费了一番心思,在年前,陈昌便命人宰杀了十一头肥猪,加急制成腊肉,又让人片成薄片,此番行军,规定所有人每日都能分得一个大烙饼、一碗面糊和三片腊肉,故而,一路走来士气未曾低落。
“范将军,不若让将士们急行五十里,待到了前方与朱超副将汇合后,再令众人用食歇息?”葛文胤骑马与范大力并排,征求对方的意见。
范大力于马术还略显生疏,出发以来时刻紧绷着,听葛文胤提议,他也觉得有道理,“葛副将说得有理,命各千夫长听令,全体士兵加快脚程。”
“是!”葛文胤一拉缰绳,利落地转了个身,吩咐了手里一个传信兵去通知各千夫长,又多加了一句,“有要方便者,命十夫长陪同,尽快解决归队!”
“是!”传信兵把手里的旗子往肩上一抗,小跑着去通知各千夫长了。范忠和范愚托范大力的福,也都各自提拔为千夫长,接到传令,二者皆又下达给各自所带的队伍。
“所有队伍,加快脚程!前方已备好干粮,到了便能用食!”
除范大力和葛文胤以及十个千夫长骑马前行,其余九千多人均徒步。一听前方可以吃饭,九千多人都自觉加快步伐,倒是显出几分气势。
布日固德已经强迫自己戒酒两日,此时训兵不免有些气燥,刘勐生又来碍眼。布日固德不耐地问刘勐生,“刘府尹,不在府衙办公,何故到此?”
刘勐生拱手行了一礼,才道:“回上将军,大都来信,先帝于昨夜突发急病...”
乍闻此事,布日固德大惊失色,一把将刘勐生的胳膊钳住,将其扯着出了练兵场,一路行至屋内,他才松开刘勐生,继续问:“如今新帝可是哈图王子?”
“正是...”话音刚落,布日固德面上已浮现出笑意,他乃皇后乌娜卜的表弟,哈图继位,意味着皇后执政,如此一来......刘勐生这时却把头一低,不去看布日固德,拱手继续道:“回上将军,昨夜巴哈大将军赶回大都,与拥护成吉王子一党...反了。”
“什么?!”布日固德这回才是完全失态,急切道:“皇后既知先帝突发急症,应有准备,何故巴哈可以作乱?”
“微臣,微臣也不甚清楚,大都传旨,命上将军立即召集周边三府兵力,前去大都护驾!”
布日固德只觉气血翻涌,气急之下,竟一脚在墙上踹出一个坑。情况紧急,只能先稳定大都局势再清缴起义军了,他想明厉害关系,立马吩咐刘勐生,“刘府尹,聿洮府驻留三千精兵,加强城防,若绥平有所动作,不必有所顾虑,全力应战,重创反贼!”
他也不想想,自己曾率七千蒙古骑兵都未曾克敌,如今却指望一介文生和三千驻军便能重创对手,未免太过愚蠢。刘勐生心里嗤笑,面上依旧恭敬领命,“请上将军放心护驾,微臣必拼死守护聿洮!”
临走前,布日固德还就自己这几个月来的态度致了一歉,“刘府尹,本将近来因久攻不下绥平,难免心烦气躁,多有得罪,还望府尹大人大量,不要往心里去。大家同朝为臣,应当同仇敌忾,扫除乱党,恢复大启朝的正常秩序才是重中之重啊。”
刘勐生一副感动模样,弯腰深深一拜,“上将军折煞小官了,祝愿上将军此去顺畅无阻!”
“多谢府尹,放心,我的好兄弟蒙恩已接手朝廷新组建的火铳军,此军威力无人能敌,纵然他巴哈百战百胜,这一次也得束手就擒!”布日固德傲然一笑,又再次嘱咐刘勐生,“府尹只需守卫聿洮,监视绥平,大都之事不必挂怀!”
话音未落,他已率兵出了城门,纵马而去。刘勐生无声叹了口气,吩咐守城关好城门,“加强城防,以防作乱!”
“尊大人令!”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刘勐生万不能担上反贼的名声...
聿洮府加急巩固城防,而这里的情况也被祝广进的手下得知,原来,自抢占绥平的这三个月来,祝广进一面带手下戏耍布日固德等一众官兵,一面命人从距离聿洮府最近的村落开挖地道,三班轮流,没日没夜,早已将绥平和聿洮之间凿出了一个地下通道。
徐欢命刘五几个留在聿洮这边监视,有情况随时汇报,交代了他们,徐欢独自沿着地道原路折返,等上了地面再策马回绥平府城。祝广进此时正在院中练刀,见他来报,手上动作不停,只张嘴让徐欢自己找位置坐下,“那边有何动静?”
“今早布日固德突然率兵出了聿洮府,府尹命人加固城防。”徐欢在一处石凳上坐下,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饮尽,才把今早打探的情况汇报给了祝广进。
祝广进动作微顿,复又继续挥刀劈砍木桩,一面对徐欢道:“让人留下否?”
“已命刘五三人留守,有信会回报。”
“外面现在一共几路起义?可打听出来了?”祝广进终于收刀,初春时节,只见他身着短打却汗湿大半,这会儿将大刀往石桌上一放,提起茶壶牛饮几大口,才一屁股坐在徐欢对面。
徐欢唤人送来吃食茶水,才答道:“目前只有盐场的两路以及沛莨起义的一路,声势较大,其余不甚清楚。”
祝广进沉吟地点了点头,适逢丫鬟送来吃食酒水,两人便停下谈话,开始用早饭。饭还未吃完,汪寿又急冲冲来了,一路行到祝广进身侧,才弯腰凑近,低声说:“大哥,城中余粮不多了。”
此话一出,旁边两人皆眉头一皱,徐欢率先开腔,“几个富户家里可有私藏粮食?”
他们三人待的地方就是绥平府中最大富绅周右财的宅邸,而此人一早便被他们砍了头颅以威慑其他富户地主了,效果也极为明显,各家各户都老老实实捐赠粮食。
只是,祝广进为人颇具狭义心肠,对城中穷苦之人极为慷慨,每日在城中施粥,赭袖军人数众多,每日口粮自是不少,是以,在此青黄不接之际,城中余粮眼看就要见底。
当然另外两人肯定不能责怪祝广进的施粥善行,若非祝广进是如此仗义之人,当日在盐场也必不会有如此多人冒着被砍头的风险,响应他的起义之举。
徐欢只能建议,“如今城中已连续施粥三月余,想来贫苦百姓也有了谋生的力气,不若,改为隔日施粥,令其开荒播种,一面缩减众弟兄的口粮,待第一茬粮食收割了,自然可解粮食之困。”
祝广进摆手否决,“开荒可以,但是施粥放粮不可中断,况且,弟兄们不吃饱肚子怎么打败敌人?汪寿,命几个富户地主捐钱捐物捐粮,再挑选一路机灵的弟兄,前去其他地方换粮。”
听言,汪寿有些迟疑,“如今朝廷加强了各路关卡把守,各地又时有流匪贼寇,若是粮食无法顺利运回,可如何是好?”
一听他话里的胆怯之意,祝广进不免怒其不争,但他强压着心中情绪,面上未显,对汪寿宽慰道:“难道你忘了那群被咱们耍得团团转的蒙古人么?连数以千计的蒙古骑兵我们都不怕,还怕几个守兵山匪不成?”
徐欢也赶紧一拍汪寿肩膀,豪气道:“大哥说得对!咱们可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远远看见郑东悬领着贺跃尘三人往寨中而来,朱思忙命人拉开寨门,自己则上前迎接,“少爷,晌午已至,可是请客人先行用饭?”
“东家,你看呢?”郑东悬转头征求贺跃尘的意思,适才四人在路上已经垫了些干粮下肚,贺跃尘便道:“不若,请这个兄台打包些吃食,留待王二返程时垫肚,这会儿,咱们先看看寨中建设吧?”
郑东悬冲朱思一点头,后者便差人去备吃食去了,朱思将几人引入寨中。狗儿和王二谨慎地握好长棍,以便随时应敌,进了寨子一看,众人皆赤手空拳,恭恭敬敬,狗儿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不必这么紧张,如常即可。”贺跃尘对两人笑着说,“情绪太紧绷,容易饿得快。”
虽然他这么说,但是狗儿俩依旧一副随时对战的样子,贺跃尘便不再多耽搁,径自跟随郑东悬参观寨中情况。
寨子面积与贺跃尘他们那边差不太多,可能大了四分之一。因为寨中人数已达六十一人,所以按照十五人一间也是搭的六七间通铺。郑东悬先领他们看了寨中大概布局,顺口道:“今夜,东家可与我同睡一屋。”
贺跃尘忙笑着婉拒,“实在是不习惯与人同睡,随便安排个单间落脚即可。”
见他拒绝,郑东悬面上流露出些许失落,继而道:“那便请东家暂时在我屋里歇一晚,我去别处休息,明天再好好布置东家屋子。”
“一切从简,不必麻烦。东悬兄说的湖泊,离此处可远?”
“不足一里,湖泊旁的林子里正好还养了蜂,东家可是现在去看?”郑东悬顺着他的话头,见贺跃尘意动,便令朱思同行。
寨中其他人都不主动上前,皆自行做自己的事情。一路从寨中走至湖泊处,湖水清澈,倒映着天远山笼,山上又有春风拂面,令人倍感心旷神怡。
“湖中已放养鱼苗,也有不少大鱼,待人捉来,晚上食之。”郑东悬介绍道,又指着不远处开垦的田地,麦苗已有二十多公分,眺望过去,入目一片嫩绿,让人心情大好。狗儿见其他人自顾自劳作巡逻,并不在意自己这边,慢慢也就不再那么紧绷。
看到郑东悬管理有道,贺跃尘也很是高兴,又主动提出到林子里看看是怎么养蜂的,“咱们可要用面巾蒙住脑袋?”
这话把郑东悬问得一愣,过了几瞬,他从自己怀里掏出手帕递了过去,“不如东家用帕子蒙住面庞?”
“不走近的话,应该不会被蜜蜂蛰吧?”贺跃尘见状便问,郑东悬答说:“蜜蜂皆在木桶之内,不靠近,无碍。”
“那便不用蒙面了,”贺跃尘没接手帕,又转头问狗儿怕不怕,“你俩若是怕,可以留在此处。”
还没见过养蜂的呢,狗儿好奇,想跟着去,“我想去,不怕。”
王二也坚持同去,朱思便在前方领路,绕过一段羊肠小道,一处木屋便出现在几人面前。屋檐下横放着近十个木桶,还有两人拿着工具正低头制作养蜂桶,可能是感受到来人视线,两人抬头看来,认出来人后,对郑东悬恭恭敬敬地喊了句,“少爷!”
这二人正是大马和麻子,宽子在屋里熬煮蜂蜡,这会儿听闻外面在喊‘少爷’也出了来。贺跃尘上前半步,恰让出一点空隙,王二朝木屋看去,立刻认出三人,不过他没有吱声。
“你们三人自己做自己的就行,”朱思对三人道,又主动向贺跃尘解释养蜂的一些原理,“蜂桶留出供蜜蜂进出的通道,内壁涂抹蜂蜡和蜜液,招来蜂王筑巢便可吸引更多蜜蜂前来,久而久之便可源源不断地收获蜂蜜。”
“蜂蜡可存下一些?”贺跃尘笑着点点头,又问朱思,朱思点头,“割完蜜后蜂巢蜂蜡皆留下,以待后用。”
说罢,朱思又看向郑东悬,“现在可要去粮仓?”
郑东悬刚要点头,贺跃尘便抬手制止,“不必,咱们回寨吧,若是这会儿能捉条大鱼,可以让王二待会儿带回去煮成鱼汤,给愣子他们尝尝鲜。”
“这个好办,朱思你去。”郑东悬连忙应声。
一听王二的名字,大马和麻子便又再次抬头看来,瞪大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王二,这家伙大半个月不见竟然又魁梧了,身上气势已非往昔,让大马俩愣愣不敢主动开口。王二却是如常冲两人微微一点头,这才转身随贺跃尘离开此地。
等他们走远,大马才低呼一声,丢下铲刀,跑到木屋里,拉住正在煮蜡的宽子,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你听到没?王二来了!之前寨子里的一伙也来了!”
“那又如何?”宽子顶着蛰肿的额头,像个寿星公,他自顾自搅拌着釜中融化至半的蜡液,淡定道:“他来不来,对咱们仨有影响吗?”
大马愣愣放下扒扯宽子的手,沉默片刻,然后摸摸嘴角的肿包,“嘶...没影响,咱们仨还是得养蜂,还是得挨蛰。”
再一回想,方才王二那副威武模样,大马不禁悲从中来,都是同行,咋差别就这么大哩?!屋外的麻子已经歘歘弄好了适才那半个木桶槽,这会儿喊屋里两人赶紧出来,“快点儿弄了,我又被蛰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