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陈昌偷偷冲自己对面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人立马加快掘地的速度,不肖片刻,一尊残缺的观音石像显露在众人眼前。
伴随着马群的嘶鸣声,民夫里越来越多的人喊着:“菩萨发怒啦!菩萨发怒啦!”
陈昌适时搬起观音石像,招呼众人看向自己这边,大声念出了石像背后的四个大字,“天下必反!!”
瞬时间,七万民夫争相传告,陈昌一伙儿趁机煽动,场面混乱不堪。队伍末端的范大力只感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当下大喝一声,振臂高呼,“朝廷不仁,欺压百姓,菩萨显灵,叫我们反了狗朝廷呐!”
一直以来饱受欺压,加上从众性与特意煽动,七万民夫热血上涌,挥舞着镐头铁锹乌压压朝着监管的官兵冲去!
“反了狗朝廷!!”“杀啊!”“杀啊!!”
巴图温怒不可遏,一勒缰绳,身下大马高高抬起前腿,下一瞬,他便要驾马前冲,右手已抽刀劈去。可不知为何,所有的马儿都似受了惊,完全不听指挥,大半骑兵都只能被迫下马,挥舞着弯刀直面反众。
在连杀数十人后,巴图温的愤怒总算找到了一个缺口,他朝手下高喊:“全是乌合之众,杀敌一百以上的,必论功行赏!!胆敢让人跑了,仔细人头不保!”
震慑于官兵们的大刀与铁箭,渐渐有人生出退意,范大力一等立即围攻一名蒙古官兵,将其打得血肉横飞,然后朝着所有萌生退意的民夫大喊:“杀死狗官!!”
陈昌一众与他们不谋而合,全都分散成十多人的小团队,死盯着落单的官兵打杀,给其他没胆子的民夫打上了一针鸡血。
“杀死狗官!”“杀死狗官!”
“挑落狗兵的刀!抢刀!杀啊!!”范大力一边厮杀,一边指挥身边众人。
失去了战马的骑兵慢慢被人数众多的民夫淹没,虽不如士兵训练有素,但是一旦民夫们豁出去了,不怕死地前赴后继往前冲,就是踩也能踩死几个人。
很快,七万民夫中已阵亡近万人,整个沛莨东段尸横遍野,场面不可谓不惨烈,一些离官兵远的民夫,尤其是那半大小子不敢拼杀,都开始朝周边山林奔逃。
见范大力勇猛精进,陈昌有心拉拢,便且杀且退,终于挪到范大力身边,两人在民夫之中算是身手不凡的一批,互相配合杀敌,竟一口气连杀三十人。
“小心!!”陈昌举起镐头想替范大力挡下一刀,但打斗到此刻,他的镐头已不堪重负,不过他的呼喊提醒了范大力,只见他及时闪身,避开重击,唯肩头受了轻伤。
肩头见血的范大力瞬间杀红了眼,浑身涌上使不完的劲,丢掉手中镐头,捡起两把弯刀,双手杀敌,大喊周边人,“抢刀,杀啊!”
厮杀到此时,巴图温一方也已损失两千余人,箭已经放完,只能近身杀敌。敌对双方的气势陡转,眨眼间,范大力已杀至巴图温身前,抱着必有一伤的心理准备,范大力径自扑向巴图温,用铁钳一般的胳膊将巴图温锁死,一刀捅向对方腹部,自己臂膀也添了一道新伤。
范大力粗喘两声,摘下巴图温的头盔,高高举起,“领头已死!!!”
这个消息就像滴入油锅的一滴水,民夫们瞬间炸开了锅,战意空前高涨。几万人一直从晌午前杀到黄昏时分,七万民夫不知具体跑了多少,死了多少,最终只剩下将将三万八千人,范大力带出来的二十四个人此时只剩两个,目光所及之处横尸遍野,侥幸活下的人大都失声痛哭,发泄着心中说不清害怕庆幸还是悲伤的情绪。
陈昌的左肩也负伤一处,他强忍疼痛,走向范大力,“兄弟,此地不宜久留,咱们集结起来,前往长阳去吧。”
原来,陈昌一早有备而来,从长阳带着人回自己的老家津中晋沅,便是要在此次夫役中煽动民夫造反。
到底是陈昌这边的人多,由他们煽动活下来的人捡武器、拔死者身上的铁箭,牵马匹,列队准备前往长阳。陈昌见范大力没有表态,继续劝道:“我不妨将实话告诉兄台,我乃长阳富绅张承平之侄,兄台有勇有谋,必然成为一方猛将,咱们现在有人有钱、有粮食有武器,已是万事俱备!”
之前暗地联合的一些人只剩下零星几个,自己带出来的人也基本折耗完了,范大力清楚,目前的自己只能跟着对方走。
见他点头,陈昌喜上眉梢,立马喊来同伴,“所有人,即刻前往长阳!”
如此,近四万人按照陈昌一早规划的路线前去长阳。当夜,众人便急行四十里地,到了陈昌设在途中的第一处据点。
他俨然将自己视作带队的将领,指挥所有人席地休息,并宣布,“此处已备好口粮,众将士稍作休息,一会儿让大伙儿饱餐一顿!”
多久没听见‘饱餐一顿’这四个字了,也是这四个字瞬间安抚了战后惶然的众人。待一刻钟过去,便不断有人抬着呼呼冒热气的大木桶出来分发食物,不仅有面糊,还有腊肉片,所有人都惊喜不已。
陈昌更是拿了一壶酒凑到范大力身边,两人分别灌了一口烈酒下肚。
“大力兄,等下一处便有大夫为受伤严重的人看诊,过了那处,咱们便可渡河前往长阳城了。”
然而身边的范大力仅仅只是安静地点点头,并不接话,陈昌不以为意,继续笼络道:“只要大力兄与我共同起义,我定能保大力兄后半生荣华富贵,用之不尽。待大力兄身体恢复如初,届时必然让你做统领万人的大将军,带兵杀敌!”
见他只是仰头灌了口酒,笑了笑,陈昌也不再多言,他知道范大力目前没有亲眼看见金银酒肉,对他所承诺的没有一个具体概念,不急,到了那一天,自然能让范大力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
跟随范大力的那二十四人实际上逃了七人,只是他们不敢回范家村,唯恐县衙得知此事前来问罪,只好躲在山林深处,静待逃难时机。
离开村子已有半月,狗儿实在思念外甥,遂请示贺跃尘,“小贺哥,能把我外甥带过来吗?”
贺跃尘摇摇头,温言劝道:“如今寨中条件艰苦,又没有女人照顾,不妥。”
“那我偷偷下山瞧瞧呢?”狗儿只能退而求其次。
“只要你有把握不会撞上不该撞上的人。”
狗儿迟疑了,贺跃尘揉了揉他的脑袋,“别想了,你外甥在村子里安安生生的,以后必然有机会接他到你身边团聚。”
练完棍术,王二也凑到贺跃尘身边,低声问:“东家,明日一早,可是前往东边寨子?”
贺跃尘微微颔首,“明日让狗儿带五个人留下,剩下的跟你走,先探探路。”
听言,王二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一天终于来了!狗儿疑惑,“东家,明日你留在寨子里吗?那我可以跟王二他们一道去么?”
“明日,我需要到县城一趟。”
一听这话,狗儿来劲儿了,连忙撒娇,“东家,让我陪你去吧,让愣子留在寨子。”
贺跃尘还没答话,桩子爹便进了来,找到贺跃尘言明,“东家,恐地里光照不足,需砍些高处的枝丫,让太阳照下来才行。”
王二忙说:“那我带三个人爬树上去砍。”
“行,注意安全。”贺跃尘笑着让他去了,又对狗儿道:“跟着去也行,但是明天我不让你开口,你一句话都不能说,能不能办到?”
狗儿纠结半晌,答说能,“明日换些东西么?拿兔子换?”
“还有晒干的兔皮,咱俩再各背一捆柴火去卖,总能换些东西。”
寨中主食已经见了底,单靠野菜和打猎可不够吃,这也是为什么王二总鼓吹着去抢东边寨子的原因,当然王二除了这一条,想的还有怎么把学到的棍术使用在实战之中。
他这里为生计发愁,那头已经到了长阳城的范大力则是大鱼大肉,大快朵颐。陈昌还在一旁殷切劝酒,俨然是要不醉不休的架势。
范忠和范愚是跟着范大力出来那些人中最后剩下的两个,这会儿他俩也托范大力的福,能坐下好吃好喝,虽然两人受伤的手使不上多大劲,脸上也有伤,但这些都不能阻挡他们想要进食的欲/望。
吃到最后,陈昌不得不叫停,担心这仨把自己活活撑死了,他让范忠范愚先回去休息,单独留下范大力。陈昌先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放在范大力身前的桌子上,然后温言对其说道:“今明两天,大力兄好好休息一番,养精蓄锐。后日起,由你统帅一万人,整顿军纪,咱们再一路起兵南下,扩大地盘!”
活了二十三年,何曾见过这金灿灿的元宝啊,范大力在酒精的腐蚀下,一把抓起金元宝,带着些许醉意,打着酒嗝,对陈昌豪气道:“扩大地盘!称王称霸!”
陈昌满意一笑,大声附和,“称王称霸!”
伤口的疼痛盖不住内心的激动,是夜,范大力睡着高床软枕,幻想着率兵杀敌的场景,迷迷糊糊进了梦乡。
半夜,迷迷糊糊的范大力突然闻到一阵不属于房间的香气,紧接着一双细腻柔荑揽上他的脖颈,范大力挣扎着从想醉意中清醒,无奈他越是挣扎,温柔乡便越是要拉着他沉沦。
不多时,听着屋里传出暧昧的声响,陈昌勾唇一笑,这才快步离开。
日上三竿,范大力终于从宿醉中醒神,耳边响起悦耳的声音,翠儿柔柔地半搂着范大力,香肩半露,“将军,可要沐浴更衣?”
断断续续的记忆在此刻连成了线,范大力自己都理不清此刻的心情,不待他说话,翠儿娇羞的拢着被子一角坐起身,白玉般的肌肤刺激着范大力的瞳孔。
“将军,不若你再歇一歇,奴家命人准备沐浴,等将军歇足了再...”
翠儿话未说完,范大力陡然坐起身,粗糙的大手掰过翠儿俏丽的脸蛋,细看之下,才惊觉,好一个江南美人...范大力只觉头晕目眩,喉间干涩。
翠儿柔柔一笑,径自往他胸膛一靠,低语道:“将军,奴家是清白之身,若是将军不弃,奴家愿为将军生儿育女。”
说罢,翠儿伸手掀开被子,侧身露出身下落红,范大力胸膛剧烈起伏数次,终是开口,声音暗哑,“你叫什么名儿?”
翠儿嫣然一笑,“奴家名唤翠儿。”
范大力咂摸着,“翠儿...”
“将军...”翠儿喊得情真意切,范大力只觉浑身骨头都酥了,两人又缠绵一阵才唤人伺候沐浴。
待范大力换好伤药,在翠儿的贴身服侍下穿上绫罗绸缎制成的华美成衣,陈昌也适时命人送上好酒好菜。
荣华富贵,在此时此刻具象化,范大力揽着翠儿,抿了一口美酒,心里滋生出对权利无尽的向往。
同一时间的张家大宅,陈昌与表舅张承平对面而坐,桌上只有简单菜肴。年逾四十的张承平是汉中第一大富绅,可谓富甲一方,然命里少子,唯一的女儿也不幸死于难产。如今只有表姐的儿子陈昌,时年二十四,自小聪慧,可堪大用。
“范大力此人值得如此笼络?”张承平问。
“此人在战场上勇猛非常人所及,只要用好,未尝不是一员猛将。”
“下一步,你又当如何?”
陈昌抿了口茶,低声回道:“起义南下,如今北方水患未解,朝廷内斗未分,心力交瘁,北方民众怨声载道,可以牵制大量兵力,加上各盐场陆续起义,兵力势必向北靠拢。此时南下,正是时候,待全面占据湖广江余两省,便可谋划大业。”
如今长阳城虽明面上还是朝廷管辖,实则早已是他们囊中之物,若再抢下长江中游的两个产粮大省,便可占据启朝国土的五分之一,并且不论是人口、粮食还是经济绝对都不输其他位置,到时他们自然具备了问鼎中原的资本。
陈昌于煽动一道极为专长,为此特请人编写通俗易懂的起义军歌——
我本顶天男儿汉,开山劈海未言苦
数辈心血终鞑虏,乱世观音破愚涂
百年运尽天道反,众志成城不为奴
此去万千留一独,必叫后人蒙鸿福
不肖两日,便让当日前来长阳的三万余民夫与长阳城本地起义军一等热血上头,只待挥刀南下。
在温柔乡待了一天两夜的范大力也不得不转移重心,将心力放在整顿军纪一事上。可怜他两眼一抹黑,虽有陈昌在旁提点,但做起来总归与想象之中的威风凛凛不甚相同。
他只能不断抬高嗓门大吼,“全部列队站好!”
一万人将空地挤得满满当当,虽然这一万人自己也想做好,但他们在此之前毕竟只是寻常民夫,骤然转变角色成了士兵,自然免不了乱,光是列队就浪费了足足半个时辰。
范大力强压下心头火气,也清楚此时万不是训人的时候,万一激起逆反之心,队伍瞬间便得散了架。他只能先昧着良心夸了一句,“很好!记住自己的前后是谁,以后都按现在的站位列队。”
陈昌适时拍一拍他的臂膀,然后自己面向底下这一万人,大声道:“咬文嚼字的废话咱不提,相信大家已经见识了狗朝廷的惨无人道!现今,观音菩萨显灵,指引我们造反起义,并且帮助我们取得了胜利!”
此言一出,意味着他们都是受观音菩萨庇护的,菩萨在他们这里,胜利自然也在他们这里。
见到底下众人的激动神色后,陈昌继续往下说:“长阳城中,被鞑虏坑害到无家可归的女子数不胜数,日前还有权贵要强抢了她们为奴为婢!但是姑娘们誓死不从,才会寻求我们的帮助,姑娘们说了!嫁给鞑虏门也没有,要嫁只嫁咱们为民请命的铮铮壮士!”
听见这话,众人无不激动,大多都在心里想,若是自己有幸娶到江南美人,生一儿半女,那可是实实在在为自己的血脉拼杀啊!
范大力大喝一声,勉强唤回众人心智,陈昌一拍手,四十个妙龄少女推着战鼓从后方鱼贯而出,看见众人看呆的神色,他笑着说:“现在由姑娘们亲自为我们演唱起义歌!”
“好!!”“好!”“好...”
底下无不骚动,一双双眼珠子死死盯着前方姑娘。陈昌一个指令,四十个姑娘两两击鼓,齐声高唱——
我本顶天男儿汉,开山劈海未言苦
数辈心血终鞑虏,乱世观音破愚涂
百年运尽天道反,众志成城不为奴
此去万千留一独,必叫后人蒙鸿福
......
“...众志成城不为奴!!”
慢慢地,底下一万人都忍不住开口跟唱,歌声响彻云霄。同样的场景,在城西两处练兵场也正在上演,有了这一出助威演出,长阳城的起义军算是正式吹响了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