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宜笑惊起一身冷汗,带着点沉闷的嘟嘟声停在身后的不远处,紧接着,有人叫她:“楚三姑娘。”
那是一道处在变声期的少年声音,低哑,仿佛藏着沙砾。
突然被点名,任谁也会下意识回应。楚宜笑“啊”了一声,立马就后悔了,对方显然是冲“楚三姑娘”来的,装作认错人才是明智之举吧!
奈何说出去的话后悔也没用,更别提楚宜笑还配合地转过了身。
面前少年瞧着与她差不多大,身穿褐色短打,黑面布鞋,袖口扎紧,一条黑绳系于腰间,利落干练,一杆木杖扶于右手,方才的“嘟嘟”声便是木杖触地发出的。
一阵风吹过,吹动发丝。楚宜笑这才注意到,少年凌乱额发遮掩的位置,原本该是眼睛的地方,覆盖着一条三指宽的黑色布条。
他,竟然是个盲人。
少年的薄唇微微弯起,他道:“得罪了。”
一道如山的黑影自身后覆压而来,将眼前地面上楚宜笑小巧的影子包裹。
粗犷浑厚的嗓音带着万分的愉悦从头顶砸下来:“出门散个火气都能碰上,老子多久没这么顺了!用那破扇叟的话咋说来着?叫什么,什么得来——”
“得来全不费工夫。”事已至此,楚宜笑含泪补充道。
“哈呀,对,得来全不费工夫!”大汉亲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对那个眼盲少年惊奇道,“明熠啊明熠,这丫头竟然没和以前那些个大小姐似的吓哭鼻子!”
一点也不捧场,少年弯起的唇重新抿平,又是一副淡然无所争的模样,“快走吧。以免再生事端。”
“得嘞!”大汉这才收敛笑意,从怀里掏出一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布,一手掐了楚宜笑后颈迫她张嘴,一手就要把脏布子往她嘴里塞。
刚凑到鼻下,一股羊膻酒气铁锈味儿等不知多少种气味杂合而成的臭气率先攻城略地扑入鼻中,搅得楚宜笑五脏翻腾毛孔倒竖,“呜——臭死了!别塞!”
“操!哪里臭?老子洗了好几遍!”
这东西塞嘴里怕不是要当场去世。楚宜笑缩着脑袋往后躲,脑袋运转飞快,此时此刻的紧迫程度,不亚于交卷前一分钟发现算错了一位小数点!
现在能救她的,要么是墨无痕从天而降,要么是附近的居民。指望前者,还不如指望能天降野猪帮她拱人!
而指望后者……楚宜笑想起墨无痕白日说的话:此树是此地的神树。
既然是神树,肯定在居民心中重逾性命。
一团不知道是油渍还是什么的东西几乎就要沾上唇,楚宜笑使出吃奶的劲儿别开头,大喊道:“有人要烧神树!快来人啊,有人要烧神树!”
宛如一滴水滴入滚油,犬吠声在静夜迭起,“谁!谁要烧神树!”只听吱呀吱呀一片响,杂乱的脚步声踢踢踏踏朝三人所在的位置聚拢。
叫做明熠的少年头颅微侧,似乎是在凭借双耳判断来人的方位,大汉僵在原地,连楚宜笑的嘴都忘了捂,须臾,少年道:“右边人少,快走。”
墨无痕说过,此地道路四通八达,所以各个方向都有村民涌来。
出门是个意外,撞上楚宜笑是个意外,被人围堵更是个意外。大汉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楚宜笑抓住机会扬了把辣椒面,顿时两手抱着眼睛嗷嗷叫。
楚宜笑这才发现,多么魁梧的一个人,右手,却失了小指与无名指。
风吹得凌乱,少许辣椒面反扑回来,落了些在楚宜笑脸上,眼睛鼻子瞬间酸辣得不行,泪珠不要钱似的往外掉。盲人少年伸手来抓,她很轻松就避开了,反看少年招式,规整有力,像是习武之人,却不适应眼盲,受累于双目而无法施展。
奇怪。
莫非这少年刚失明不久?
但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楚宜笑提裙就跑,土路本就凹凸不平,再加上眼睛刺痛得只能睁开一小条缝,还被不断外涌的眼泪模糊成1000度近视水平,脚下一个踩空,人就失去重心向前扑。
一夜连摔四次,这感觉可太熟悉了。
就在楚宜笑以为又要双膝与大地来个亲密接触时,脸颊忽然触到一片细密柔软的布料,双手本能地抱住了那人的腰,清冽的竹叶香瞬间将她笼罩。
“一个人就敢往外跑,楚三姑娘嫌命长?”
毒舌黑莲花原汁原味,不是墨无痕又是谁?楚宜笑稳住身形后立刻站好,拉开正常的社交距离,踮脚,用沾了辣椒面的手凑近墨无痕的鼻,“我做了准备。”
怕双眼不保,墨无痕往后退了一步,“知道用神树求救,还不算笨。”
“那是。”楚宜笑骄傲地拍拍手,脑袋慢一拍反应过来,“不对,我用神树求救,你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墨无痕半点不隐瞒,“某人迷路原地打转的时候我就来了。”
楚宜笑:“……”
还以为是良心老板护人心切,得了消息巴巴儿赶来相救呢。
真是感动不过三秒。
扭头就走。
“喂,你知道怎么走吗?”墨无痕好心提醒,“下山往左走。”
正朝右拐的楚宜笑停步回头,两手叉腰,“你之前不是说条条大路通神树吗?等我找到了神树,自然能找到回去的路!”
闻言,墨无痕抛给她个十分怀疑的表情,摊摊手,表示请君随意,又捡了两块碎瓦在矮墙上支了个帐篷。
一刻钟后,墨无痕保持与楚宜笑五步远的距离,第三次见到了他随手搭的瓦片帐篷。
楚宜笑:“……”
“不认路,真是件麻烦事。”墨无痕与她并肩而站,揉了揉额角,“走吧楚三姑娘,别耽误了救人。”
*
数十位村民,手持铁锹、锅铲、擀面杖,将少年与大汉团团包围。
“就是你们要烧神树?”
少年平静道:“误会。”
大汉捏捏拳头,“闲的没事,老子烧那玩意干啥?”
村民不信:“你们说是误会就是误会了?大家伙儿把他们抓起来,送官!”
眼瞅着两边就要动手,村长才拄着拐蹒跚而至,扒住大汉的胳膊定睛一瞧,“这、这不是二当家的吗?”
*
海拔又较之前高了些,从这里俯瞰,能瞧见大片泛着波光的江湾。
风刮得更加狂劲凄冷,沿路的房屋也愈发破败。墙体整面坍塌,堵了半截子路,木头早已朽烂,被杂草吞噬,只剩几根顶梁柱立着,无声地证明这里也曾有过人烟。
墨无痕停步于一堆破烂石块前,右手边还保留着一条完整的胡同,看不到尽头,宛如一个吃人的黑洞。
“到了。”墨无痕道,胡同里传来脚步声,咕咚咕咚,极其有力,楚宜笑的心突然紧紧揪在一起,也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夜风太凉,四肢有些发麻,像是细细密密的小针在扎刺着肌骨。
胡同里传来梁鲁川的声音:“少主,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梁叔!”楚宜笑惊喜道,黑乎乎的胡同突然不那么可怕了。
金玉阁的生意开遍南北,水路陆路但凡能到,哪怕是再小的集镇都有金玉阁的招牌。为了运货,身为金玉阁麾下漕帮的帮主,梁鲁川一年四季都是赤膊飘在水上,风吹日晒得硬生生成了块煤炭。夜间行动时,只要他不露牙,哪怕不穿夜行衣都未必有人能看得见他。
梁鲁川站在胡同口,嘿嘿一笑,呲出八颗大白牙,“楚三姑娘好。”他递上一顶幂篱,墨无痕接过顺手扣在楚宜笑头上,“戴好。”
连幂篱都备好了?楚宜笑系紧系绳。梁鲁川对于她今夜出现在此似乎并不意外,她隐隐感觉到,今夜的一切都不是偶然,仿佛有一只手在背后操纵,控制着一切……
“快走。”墨无痕催道,打断了她的思绪。
胡同幽深狭窄,仅容一人通行。梁鲁川在前,楚宜笑居中,墨无痕殿后。
约莫走了十来步,豁然开朗,漆黑暗夜中两只诡异的大红灯笼森然挂着,照亮了紧闭的木门。
清风便在此时吹散云朵,月光落下,为眼前的一切镀上温柔的光影。这是一幢很普通的民房,大概是有人居住的缘故,相对来说保存完好。高门挺立,嵌有门环,两侧却是矮墙,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清院内一角。
“那是……”楚宜笑倒吸一口冷气。
人头攒动!
院子一角堆着的不是稻米也不是果子,而是密密麻麻地挤着一群人!
“这就是人贩子的窝点?”
墨无痕低低“嗯”了一声。
楚宜笑突然明白过来为何白日里墨无痕只让她救一人。
试探她的心软程度是其一,其二是为了趁夜将这里一锅端,毕竟只买一个丫鬟的冷心客比买走所有人的慈善家更能令人贩子放松警惕。若是她当真一口气买下所有人,人贩子怕不是要连夜搬家转移窝点!
只听院内传来一声粗鄙斥骂:“不要命的贱骨头,老子干这行当几十年,自个儿往回跑的,你是第一个!敢从老子手底下救人的,你也是第一个!咋地,富贵乡里不愿待,偏要阎王殿里走一遭是吧?”
咻!凌厉鞭声刺破静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