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信我吗?”
风吟晚听他迟疑着如是道,眉头不由得蹙得更紧,于林疏桐垂首怅然叹气时却意外开了口:“我不知道,只是谢师兄那样保你,我愿信一信他。”
林疏桐霍地抬眸,不知该是喜还是悲,数息后忽然松垮了身形,卸下心上的包袱,轻快道:“你说得对,有什么后患都交给谢照乘来料理吧。”
风吟晚登时眼皮一跳,语气也跟着冷了起来:“你这话未免过分没良心了……”
林疏桐忍不住偏头朝他笑了笑:“你不必为他担心,既掷我之以明月,自当赴汤蹈火为报。”
前者狐疑地打量过他,终究是心存芥蒂,淡然道:“你想说什么?”
“化龙秘境已然为妖族以苍南横折鉴封锁,这三日内你我与外界众人都无法来往,而妖族早借近半年因种种缘由亡故的妖尸送来了不少高手,再辅以能叫人当场身死道消的特制玄铁兵刃,誓要将这一遭入秘境的新锐一网打尽。”
林疏桐快速将事情捋了遍,这才长舒口气:“如今在此间,死便是当真死了,不能重现往日秘境玄妙之处。”
风吟晚闻言变色,脱口就道:“倘若如此,你是如何得知的?”
林疏桐缓缓摇了摇头:“我不好说,但我绝无虚言,要叫他们得手的话,此次进秘境的学子至少会失没大半。”
少年沉默了数息,目光扫过奋战的同窗,竟也没再问,而是自他们脚下的妖尸堆翻出只近似市井豢犬模样的,错步隐在林疏桐身后,引动他异于常人的灵力驱散妖气。
然后再直接提剑削去不同之处,只见血污模糊掩盖,不多做端详全然分辨不出。
便如此,林疏桐看着他提着那尸体在众人前晃了晃,朗声道:“请诸位师友且先住手,我有些奇怪的发现,盼诸君一观。”
此言一出,众人旋即聚拢于一处,仅留些学子护围四下。
众目睽睽里,风吟晚面不改色说着谎话:“入秘境前我偶然得了只灵兽,此番便带了进来,秘境有非生养于此的生灵不绝于此的铁律,受此致命伤它本该被驱逐出这方天地,可我……感觉不到与它的灵契了。”
“仿佛是已然彻底魂飞魄散。”
末句敲打在众人胸口,霎时激起一片哗然,诸位学子面面相觑,某些人心中已有猜想却不敢明说,足足等过半盏茶,才有人出声道:“风师弟的意思是,我等有可能会在秘境中神陨?”
风吟晚颔首。
那人面色凝重望向身侧人,他身侧人就自储物袋中摸出只羽翼鲜丽的灵雀向妖潮中掷去,顿时如石投林消失不见。
片刻后他亦紧锁了眉头,低声道:“确实感应不到我与它的灵契了。”
四下的抽气声不绝于耳,风吟晚虽有准备但也沉下了脸,道:“先将此事知会纪师兄,再行计较罢。”
众人齐齐点头,消息很快便递给了纪道轩,又紧接着传与诸家掌事,他们纷纷退出万妖山,集扎在里余远的峡谷中。
林疏桐仰首去瞧秘境稍嫌灰暗的天色,而他眼前人头攒动,学子们一个个都愁云惨淡,时不时交头接耳几句,躁动不安。
他举目四顾,瞧见一些熟悉的面孔也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下意识去摸发上的梅簪,胸口忽地空落落的。
不远处长身玉立的风吟晚目光于他指尖顿住,纪道轩见他盯着林疏桐,剑眉上挑:“怎么了?”
“没什么。”
风吟晚收回视线。
纪道轩却笑开了:“那应当是东风第一枝罢?藏书阁上有本剑谱提过,想来风师弟也该瞧过。记得不错的话,是谢氏暝秋祖师赠予道侣的定情信物,你我也都知道,谢照乘正是出自旧昆仑谢家的。”
风吟晚默不作声,一旁的纪道轩也不指望他回话,懒懒靠着山岩。
嘈杂陡然被压下,人群刷的让出条道来,素衣美人提剑穿过重重身影,仙姿玉貌,周身仿佛有薄雾缭绕,恍若瑶池中人。
当初看原作时,林疏桐就对白盈袖印象极其深刻。
脸是十足的仙气飘飘,性子却如爆竹般一点就着,且是云墨楼天字名作者,专攻**,尤爱狗血文学。
梅如故第二,这是林疏桐当时的评价。
“化龙秘境应当是被封界了,我和几位师妹传出的灵讯都石沉大海。”
白盈袖目光如炬,笃定道:“这想来是妖族的手段。”
本就嘈杂的人群更如滚沸的粥锅般,但粥只沸腾了片刻,学子们交头接耳过后便飞快沉寂下来,不约而同望向自家在场的身份最高之人。
“妖族封界,必定有所图谋。”
李尽欢偏头与纪道轩说话,后者扯了扯唇角道:“还能有什么图谋,把我们全部包圆了呗!”
林疏桐默默点头。
书院、世家、宗派,素来是反妖主力,彼此争斗数千年,都恨不得把对方给吞了。
妖族此番拿到斩魂陨铁矿,又恰逢书院精英多集于此,当然想把人全灭。
白盈袖若有所思,喃喃自语:“妖族是拿到什么东西了么?能在化龙秘境杀人……”
纪道轩快步行至她身侧,道:“总之先搁置下大比,确保我等学子无恙再说,夫子们应该会很快察觉异常,我们须得撑过这一段时间。”
“他们有手段杀得掉我们,我们却弄不死他们……”白盈袖磨了磨牙:“啧,真叫人不爽啊…”
她的视线漫无目的游走,最终顿在林疏桐发上,少女忽地掀唇,眼底有危险的光芒一闪而逝。
隔这数丈,白盈袖向林疏桐一抬下巴。
“你是谢照乘什么人?”
林疏桐眼皮狠狠一跳。
这样的时候,可别再是谢照乘的桃花债……
“师弟,”李尽欢见林疏桐僵在原处半晌没说话,于是替他回答,想了想后补充道:“他住在闻雀轩。”
白盈袖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林疏桐被看得背脊发凉,不动声色退后两步。
“那敢情好。”
白盈袖笑得灿烂:“颍下学宫不如就暂且交由你统领罢!”
林疏桐瞳孔一缩,立刻就有人不满叫了起来:“区区一个观星八阶,是谁都轮不到他罢?莫说道轩师兄,纵使是李尽欢也胜过他许多……”
话才说到一半,他提及的纪道轩就陡然鼓掌笑出声,全然是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那就给林疏桐管好了。”
而后纪道轩望向白盈袖:“你若不死在化龙秘境,哪怕只剩一口气,谢照乘都会要你好看。”
“那又如何。”白盈袖泰然自若。
她眼波流转,望着林疏桐轻轻一笑,朗然道:“待妖潮来袭时,几位可要身先士卒,尽心尽力。”
林疏桐瞬间明白白盈袖在盘算些什么,还未来得及说话,他身边的李尽欢便失声道:“以疏桐师兄的境界,如此就是将他放在火炉上烤啊!”
少年转而看向纪道轩:“纪师兄既在此,为何要疏桐师兄担此重责?”
风吟晚微微蹙起眉头,视线扫过白盈袖后落在纪道轩身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纪道轩抬袖按住他,冲李尽欢摇了摇头,旋即在风吟晚耳边说了什么,两人脚步一转,行向他处。
“纪师兄!”
李尽欢不解,林疏桐却冷笑出声,十指缓缓收紧,负气转身就走。
李尽欢瞧了瞧纪道轩与风吟晚的背影,又看了看林疏桐,咬咬牙跟上后者的脚步。
林疏桐深呼吸几回,才停下脚步。
“白盈袖他们到底是要做什么?让你一个刚破观星八阶不久的人身先士卒,不是逼你去送死么?”
李尽欢眉头紧蹙,话里沾了几分火气。
听他说罢,林疏桐缓缓合上眼眸,低低道:“白盈袖是在拿我算计师兄。”
“折英馆中人的性情,你我都清楚,是宁可同归于尽也不愿叫对手好过,而我如果死在化龙秘境,便是抹了师兄的颜面,他是不会放过参战妖族的。”
谢照乘是很护短的人,他本就是能因曾经一句简单笑语而奔赴万里,只为个近乎是陌生人的家伙复仇的较真性情。
白盈袖是在赌一口气,想拉着那群妖族陪葬。
李尽欢顿悟,启唇欲言,素衣美人就已飘然而至:“李尽欢你先去他处转转,我和林疏桐小谈两句。”
“尽欢。”远处的纪道轩也同时唤道。
李尽欢只得犹豫着离开。
白盈袖一挑眉:“生气?”
“怎么敢?”林疏桐后退一步,话里是藏不住的讥讽。
少女垂下眼眸,顿上片刻后道:“我是在算计谢照乘。”
她抬袖指了指林疏桐发上的梅簪:“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林疏桐心中咯噔一下,目光微闪,并不答话,只等着白盈袖自己道来。
果然等不到三息,白盈袖就开口道:“表面看来这不过是一支平平无奇的梅簪,但它其实是一口名剑,唤作东风第一枝。”
白盈袖见林疏桐不为所动,便知他对东风第一枝不甚了解,登时生出些兴味来。
“它有名,不是有名在威力如何,而是有名在它所象征的东西。”
说到此处,她刻意将语速放得极慢:“东风第一枝出自谢家开宗祖师谢暝秋之手,初代主人便是他夫人,而后历代,皆是谢家家主夫人。”
饶是在气头,林疏桐都是一滞。
换言之,东风第一枝便象征着谢家家主夫人,谢照乘将这梅簪给他是什么意思?
白盈袖见他变色,更觉有趣,大难当头也忍不住笑出声,“不问分明便敢收下,你倒是心宽。”
林疏桐想着等再见谢照乘时去问,这才心神稍定,不咸不淡道:“东风第一枝如何,是我同他的事情,与你何干?”
少女神情一冷,转而望向他处,“谢暝秋打造东风第一枝,是为了他夫人。”
“谢暝秋天纵奇才、功参造化,他夫人却止步于承光,不能和谢暝秋出生入死,常年分隔两地。”
“某一日,夫人传书于谢暝秋,道府中金桂遍枝、馨香盈庭,只好景如此,却不得分一眼予他。”
“谢暝秋慨叹不已,于是遍寻良材,为夫人打造了这一口东风第一枝,有此剑在手,即便远隔天涯海角,谢暝秋也可随时回到夫人身旁。”
“东风第一枝,和谢氏族剑同气连枝,”白盈袖眼波一横,直视林疏桐双瞳,“而谢氏族剑熔炼再锻,做了谢照乘佩剑镇海波的剑胚。你若是受伤垂危,谢照乘就能感知到,届时只要你鸣剑求救……”
林疏桐豁然省悟,失声道:“你是想借我引师兄进化龙秘境!”
白盈袖轻轻颔首,道:“你或许不知道谢照乘的身份,我却是清楚的,只要他进化龙秘境,必然会惊动凌云台……”
“凌云台或许不会管你我的死活,却不会不顾谢照乘。”
“你休想!”
林疏桐连退数步呼吸粗重,他并不知道这些,但也知道以谢照乘的修为,只要他来便能解决所有,可……
他收紧五指:“能封禁化龙秘境,妖族是出动了重宝,不会给师兄可乘之机。”
“纵使他能来,也须付出极大的代价。况且妖族早有谋划,我不能害他!”
那可是能定一界的苍南横折鉴!
谁敢一赌?更何况现状如此,他与谢照乘只那点情分,他当真肯为他冒这个险吗?
白盈袖闻言,额上青筋暴起,抬手揪过林疏桐衣襟,逼着他直视自己的目光,“你眼里心里只有他,而看不见别人吗?”
林疏桐气息一滞,自她双眸中望见将欲喷发的火焰。
少女咬牙切齿道:“此来化龙秘境的学子拢共有三千人,三千条鲜活的性命!”
“若我等敌不过妖族,山穷水尽,凌云台或许可叫一些人留得性命,同这些人相比,你我皆能舍弃!”
林疏桐浑身血液轰然倒流,脑袋隐隐发昏,使得他忍不住去揉太阳穴,视野中什么东西都被蒙上层阴翳,而那少年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
梅如故一笔带过的,是两千多条人命。
于书外的他而言,这不过是一个数字罢了,但当他成为书中人,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其中的残酷。
他惜命,旁人也是一样的。
而这些仿佛都在东风第一枝前能迎刃而解,只是代价是那本就伤痕累累的少年,再添风霜。
一人救多人,自然是值当的买卖。
林疏桐说不出哪里难受,人就像在棉花上空空躺了三天,身体每处都如同灌满水银,沉重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