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怀夕的绣花锦鞋已经浸了雪水,踩在松雪上发出轻微的声音,落下串串脚印。
她从挎包里取出纸笔,用手掌垫着,在纸上开始记录方位。
宁卿尘双手环胸,半倚着树干,闲适散漫地看着她。
他喉结滚了下,片刻才抬起眸看向前方。
苍茫雪景,只有枯树和正在巡逻的土匪。
池怀夕仅靠字和简单的线条来代表方位,画得很快。
等她画完正门,顺便也数着巡逻的人简单记录后,抬手拉了一下宁卿尘,道:“这边长驱直上是济良峰,那两侧稍矮的就是左右护法峰了吧?”
“嗯。”宁卿尘微微扬头望去。
左右护法峰上战力强悍,巡逻也更严了些。
宁卿尘道:“除非寨主叫,否则无论哪个山头的几当家,都不能上去。”
正在此时从上面下来了几个人,为首的男子脸上有一道刀疤,这道疤要比温七娘脸上的还要深,再加上他本身五大三粗,长相粗野,看上去堪称可怖。
“二当家的,大当家的说了些什么?”
“呸!就她哪算什么大当家的?区区一个老娘们,能比得上我们老大,要我说啊,这仙泽十八寨是您的才是!”
说话的人一脸尖酸刻薄样,但显然赵雄十分适用,咧嘴大笑。
“娘们就是磨磨唧唧的,哪像我们老爷们似的果断!”他继续奉承道,“要不是老大您为了寨子鞠躬尽瘁,哪有她温七娘的今日?”
赵雄的嗓音沉闷,说话也像是在低吼,“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他们一行人目中无人,蛮横地下来,池怀夕和宁卿尘自然只好垂着头,往边上退了退。
熟料一团黑影却停在池怀夕身前。
“抬头。”
“……”压迫感过于强烈,池怀夕只好微微抬起了脑袋。
“我怎么没见过你?”
“新来的。”她平静地道。
赵雄也没有怀疑,伸手就拉住她的胳膊,“既然是新来的,我就教教你规矩。”
他的力气大的出奇,池怀夕感觉胳膊就要被拧断之时,系统道:【检测到宿主……】
【危险解除。】
宁卿尘身形清瘦,和四肢发达的赵雄一对比,瞬间便落入下风。
而赵雄显然也没把他当回事,道:“滚开!”
宁卿尘依旧一手抓着他,看起来轻飘飘的,可赵雄一时却也动不了分毫。
他瞧着瘦,但手上青筋暴起,看起来给人的感觉意外的有力。
“你先松手,我就松开,怎么样?”宁卿尘的声音空泛,平和地和他谈着条件。
赵雄瞪着他,旋即忽然用力,松开了池怀夕,也挣脱开了宁卿尘的手。
他怒道:“你找死!”
*
凌风狂啸,呜咽声不绝于耳。
宁卿尘一袭墨绿的衣裳在枯槁的景色中分外惹眼,负着手仰视着赵雄,但却感不到慌乱,反而颇为闲散。
池怀夕不担心宁卿尘打不过他,总归就算打不过,宁卿尘会的阴招也不少。
她微微敛眉,站在宁卿尘身侧后一点的位置,轻轻抬手拽了拽他。
打不过打得过是一说,万一影响到她继续勘测地形那就麻烦了。
可宁卿尘本身就有一米八几,这赵雄比他还要高,还要壮。
正在此时,赵雄忽然朝他们袭来,拳头夹杂着劲风直冲宁卿尘脸上去。
还没反应过来时,她腰间一紧,紧接着只闻到一股香气。
是一股很淡,但却充盈在她鼻尖的清雅香气。
“二当家!二当家的!”
池怀夕缓过神来,顺着望过去,只见微光闪烁,赵雄脖颈间赫然插着一枚银针。
紧接着,宁卿尘揽着她转身,她只觉头重脚轻,下意识紧紧地拉着他。
为了不留下脚印,宁卿尘走的地方都很奇葩,但显然武功高强,带着她也毫不费力。
直到一处断崖下才停了下来,确定甩开追兵后,宁卿尘回过神来看着她,表情隐隐还有些乖巧,他道:“问吧。”
“你是银龙?”
“不是,”宁卿尘思考了下,“严格来说,他是我师兄,只是我拜入师门时,他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他表情真诚,瞧着还真不像撒谎。
池怀夕只好道:“暂且信你。现下如何?既然你杀了他们二当家,他们肯定不会像来时那样安稳放我们出去。”
宁卿尘闻言,也苦恼地蹙起眉,重复道:“是啊,怎么办呢?”
池怀夕不免叹了口气,“你没计划还这么冲动?”
“无妨,”宁卿尘不甚在意,“最坏不过是将剿匪计划提前罢了。”
现下仙泽十八寨兵力强盛,还真不像他所说的那么轻松,尤其是柳州郡兵力匮乏。
罢了,现在揪心这种事也没有必要,还不如先将仙泽十八寨摸清。
此刻她有些冷着脸,淡声道:“你可知还有什么小路?”
宁卿尘摇摇头,“上次我来这里光明正大地逛完了全程,然后从正门走出去的——谁?”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池怀夕也循声回头,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从角落走出来。
这姑娘嘴角还有血渍,看到池怀夕上前,连忙后退道:“姑娘莫要靠近,我染了病。”
池怀夕便停在原地,看她身上的衣裳沾染了泥灰,问:“你没事吧?”
言韵摇摇头,轻声道:“姑娘是想避开外面那些人,离开寨子吗?”
“嗯。”现下的情况,似乎还真无法继续计划。
言韵一手抱着自己的手肘,另一手软绵无力地垂在身前,“如果姑娘信得过我,那便随我来吧。”
池怀夕和宁卿尘对视一眼,互相都从对方眸子里看出了无奈,她朝言韵道:“有劳姑娘带路。”
山势险峻就罢,还弯弯绕绕大半天,才摸到了出口——一条结着冰的河。
言韵叹了口气,“土匪占山多年,能离开的地方他们早摸出来了,只等守株待兔。”
池怀夕看了她一眼,伸手探了一下水温,离谱到一定境界,她反而平静道:“嗯,从这里出去,说不定那帮土匪能帮咱们收尸。”
“天色渐晚,这河又非死水,暗流涌动,太过凶险。”宁卿尘淡声下了定义,旋即起身张望,“既然从哪走都难,不若走岸上。”
闻声言韵也点点头,道:“自然可以,只是我阿爹曾经带我离开寨子的时候,走的是水路。”
池怀夕看着自己被冻得通红的手略微思考,道:“只要土匪大部队没追上来,应该没什么问题,走岸上吧。”
敲定以后,几人便往另一边走去。
*
在山林中,昼夜温差巨大,每一寸肌肤都被激起战栗。
池怀夕和言韵两个人靠着一条大氅,依旧被冻得瑟瑟发抖。
她们跟在开路的宁卿尘身后,踩在雪地上的双脚基本已经被雪水浸透,冷冰冰的快要没有知觉。
然而看着身边的姑娘,池怀夕突然回神,道:“蒋春英那傻姑娘不会真的回去叫人来吧?”
“你属下——”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你属下,我怎么知道?
片刻,他又道:“对了,我走之前把金羽令给她了。”
池怀夕:“……”
金羽令,她看过原著,她熟。
但此刻她只能装作不知道,问:“那是什么?”
“能召动我手下的人。”
池怀夕叹了口气,没有拆穿他,“若是强攻,怕不是会两败俱伤,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还有多久到?”
“快了。”宁卿尘望了过去,“能看见高家村的轮廓了。”
池怀夕扶着言韵,问:“还好吧?”
“嗯……”言韵此刻已经气若游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好在在她晕倒前,她们成功到了高元修的院子。
灯还没熄,但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她们没有敲门,而是让宁卿尘先翻进去,随后再给她们开门。
意料之中,高元修还没有歇息,而且院子里还有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众人四目相对之时,多少有些尴尬。
但言韵腿一软险些带着池怀夕一起跌倒,这下子还是救人要紧,众人手忙脚乱地扶着她,最后还是只能把高鹤和他夫人给吵醒了,帮着池怀夕一同给言韵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而就在这段时间,宁卿尘站在院子里,目光失神地垂着头不知道在看哪里。
而他对面的亭子里,从左到右分别坐着喝多了但假正经的酒蒙子郝兆兴,一脸严肃的高元修,还有一个乐呵呵的刘清吾。
“这大半夜的,你私闯民宅,究竟为何?”
“……实不相瞒,是池县令思虑周全,怕扰着诸位歇息,才出此下策,熟料诸位都还没歇息。”
“胡闹!”高元修猛地一拍桌子,手点着他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今日里说什么来着,你瞧瞧,这才哪到哪,她就儿女私情去了。”
刘清吾则是道:“非也,你瞧他们这哪像去私会?分明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嘶——你别说啊,这郎才女貌,多是一桩美事。”郝兆兴抬手,袖子顺势滑了下去,“公子贵姓啊?”
“免贵姓……李?”宁卿尘试探着道。
“李?”郝兆兴这下蹙起眉,“坏了,池县令怎么能看得上你?没有家世,怕是……啧啧啧。”
“行了行了,喝了那么多酒,人都认不出来了?”刘清吾打量了一番,“这位公子气宇轩昂,想来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宁卿尘谦虚道:“小门小户,不足挂齿。”
高元修却又道:“我倒觉着,今夜这个景象仿若隔世——”
刘清吾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当年他们四人月下饮酒作诗,末了还能抓几个半夜贪玩的皇子检查功课。
如今礼法渐全,规矩繁多,当年他们四人死的死,贬的贬,怕是很难再有当年的情景了。
此番来虞城县,说是刺史,代陛下北鉴,可难免会有私心,今夜倒是让他回想起了当年的景象。
刘清吾拂开衣袖,道:“李公子,我瞧着你也像是个读书人,不若坐下同饮。”
宁卿尘双手交握在身前,闻声扯嘴角笑了下,这笑要多勉强就有多勉强。
他道:“不必,我在这站着就成。”
“唉,今日天冷,来壶酒暖暖身子。”
高元修虽然还是冷着脸,但也没有拒绝。
宁卿尘清了清嗓子,半撩着眸,继续道:“不必。”
“啧,来尝尝。”
宁卿尘推拒不得,又不可能对曾经的夫子动手,只能被灌下了这杯酒。
这酒清,也烈。
他虽然又菜又爱喝,但自己酿的都是浊酒,度数要低许多,这会一杯酒下肚,身子确实暖了,脑子也迷糊了。
隐隐约约他好像听见有人慢吞吞地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被小小的一杯酒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