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很长,魏衡观闭上眼睛假寐,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到马车重量狠狠一沉。
他猛然睁开眼的同时已握紧了手中匕首,然而当看见面前状况时却是一愣——
一个相貌冷冽的黑衣男子跌坐在他的对面,而在这男子的腿上,正踉跄坐着一个白裙女子,她捂着心口,正想从那男子的腿上挪到旁边,却和旁边被动静吓醒的沈宜宁对上了视线。
而至于男子右边的空位此时也被一个半跪在地上的青衣男子所挤占了,她实在无地可坐,只能僵着身子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这样小的车厢要装六个人实在是有些太挤了。
“薄大人,里面可是有恙?”
车外传来都司中人的声音,薄见盈睁开眼看着面前这诡异的景象,保持着见惯了风浪的定力并未开口,而是将视线转向了身旁的魏衡观,而魏衡观此时借着月色认出了青衣男子的身份,对薄见盈摇了摇头。
于是薄见盈便道:“无妨。”
马车外便再无动静。而在车厢之中,魏衡观看向对面的青衣男子,率先开了口:“云公子,你来这边坐罢,这边还宽敞些。”
他往薄见盈的方向坐了坐,给他腾出了一点地方。
“多谢魏公子。”云不流叹了口气,弯腰站起来坐到了魏衡观身旁,“别来无恙。”
“我自是无恙,只是你……”魏衡观有些欲言又止,他看了看对面已经从男子腿上下来、正坐在沈宜宁身边的白裙女子,那般清冷却明艳的面容,显然不属于凝秋。
“沈梓文给阿秋下了毒。”云不流垂下眸子,“我虽将她救了出来,却仍是无力回天。”
魏衡观早有预料,得知消息后却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只怕沈梓文早预料到今天变故……节哀。”
云不流摇头道了声无妨,转而提起了正事,向车中三人介绍起对面的两人来:“这位是游肆游公子,旁边这位是……”
“齐暖,是否?”云不流的话还未言尽,一道苍老却仍中气十足的声音便打断了他。薄见盈眯眼看着仍旧捂着心口的白裙女子,道,“你与你母亲很像。”
说来奇怪,他话音方落,齐暖便觉得心脏没有那么难受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抬起手来向薄见盈一拱:“想来您就是都指挥使薄大人了,齐暖失礼。”
“以及魏公子。”她转而向魏衡观颔首,放下手来,最后才对沈宜宁道,“又见面了,沈小姐。”
沈宜宁默默地点了点头,看向她的神情复杂。而齐暖此时与众人一一见过礼,此时已然转过去看向薄见盈,回答他刚才的话:“先母离世多年,您莫非是先母旧识?”
薄见盈眸中流露出某些追思之色,却摇了摇头:“数面之缘,算不得相识。不过令慈风姿,总让人难以忘怀。”
齐暖礼节性地弯了弯唇角,却不愿多提此事——自从她得知世界真相后,还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国公府的一切。
“不知齐小姐深夜而至,所为何事?”魏衡观接过了话茬,看了一眼坐在她身旁的男人,“这位游公子,又是所为何来?”
“我?”齐暖还未开口,某人便轻快地笑了笑,抢先回答了,“我是要跟着齐小姐游历四方的,不重要。你们接着聊,不必介怀我的存在。”
存在感有些强得过分了,尤其是你带着两个人凭空出现在人家马车里,总归是吓人的。
齐暖很难不腹诽,她发誓在他们刚到马车里时,她看见魏衡观差点就要掏匕首了,“游公子是西楚九巍山的方士,下山历练来的,有些常人不及的手段。”她叹气,为他解释了两句,“惊扰了诸位,实属无奈之举,万望见谅。”
他的腿碰了碰她——西楚九巍山是什么地方?
齐暖百忙之中糟心地瞅了他一眼——当然是编的,难道你要直接说你是神君?还嫌不够吓人的吗?
于是他啧了一声,移开视线去看外面黑漆漆的夜景,对接下来的谈话失去了所有的兴致。
“原来如此,失敬了。”然而魏衡观看他的神色却变得恭敬了许多。西楚九巍山是无数修道者的圣地,留下了许多神奇的传说,此地之人,无论有什么能力都不足为奇——“这么说来,齐小姐能将太子殿下困于平淮,所倚仗的便是这位游公子了?”
所倚仗的当然是游公子,但不是眼前这个。齐暖瞟了一眼身旁人,见他依然望着窗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便收回视线叹了口气道:“魏公子消息灵通。不过,是另有其人。”
“哦?”魏衡观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向齐暖,等待她的下文。
齐暖自然明了他的意思。她看了看魏衡观,又看了看他身旁平静的薄见盈,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唇角:“我自京城南下,以为行迹隐秘,却被太子殿下及诸位一一堪破,实在无奈得很。”
她将视线再次投向身旁人:“我于平淮便碰见一位来自九巍山的方士,他为我卜算一卦,原以为不过萍水相逢,谁料太子殿下忽寻而至、逼婚而来,那方士为护我,尽了自身之力将太子殿下困至平淮,然而他自己却也困顿此处,亦不得出。”
身旁人并未回头,只哼了一声:“把自己也困进去了,好能耐啊。”
齐暖唇角的笑容忽而染上了几分真意,她轻咳一声压平了唇角,转回头看着坐在对面的二位道:“我至潞川欲谋破局之法,恰逢沈府大宴,便赴府中查探,不意遇到沈小姐……此后之事,薄大人与魏公子应也知晓了。”
魏衡观还未开口,薄见盈忽而道:“以辈分而言,沈梓文应是你的舅兄。”
“先母不以自己为沈家之人。”齐暖叹气,“更何况有沈小姐首告亲父在先,我这点微薄的血缘,自也算不得什么。”
“若殿下得出平淮,你该当何为?”薄见盈不置可否,下一个问题却直击要害。
“我自在散漫,不愿困顿京城一生。”齐暖也早有准备。她再次向薄见盈一拱手,“殿下亦不该久留于此,人各有轨,望大人助我。”
“潞川之事,你既入局,又搅了局,哪能这么容易便脱了身。”薄见盈叹了口气,“便是有九巍山之人随行于侧,只怕今后也难。”
齐暖却笑了笑:“得大人这句话,此行便足够了。”
薄见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微微侧头去看魏衡观。
良久,他收回视线,摇了摇头,闭上了眼。
“到平淮还有些路程,累了就先都休息会儿罢。”
年纪最长的人已一锤定音,余下的人即使想说什么,也自然没了置喙的余地。
齐暖终于松了口气,却感觉腿上多了个东西,侧头一看,原来是沈宜宁将自己身上的毯子分了她一半,“多谢。”她微笑着颔首,轻声道。
沈宜宁的视线却有些躲闪。她摇了摇头将脸偏向了车壁,耳朵微微红了起来。
车内便再无动静。齐暖瞥了一眼身旁的某人,见他依然百无聊赖地趴在车窗看着窗外,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便合上眸子小憩去了。
大概是因为这两天一直担忧的事终于有了个解决办法,又或是因为她将又见顾知熙,齐暖靠着颠簸的车后壁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竟然还做了个梦。
滂沱雨中,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推着顾知然的轮椅走在青石板路上,顾知然轻轻咳嗽了几声,但却抬起手来清了清嗓子,压住了咳嗽,想来是不欲让她担心。
一到雨时他身子便不太好,又要她一同跑来给顾知熙送衣服。她有些不满地道:“兄长,你便不该挑这时候出门的。”
“暖儿。”顾知然笑了笑,“我身子不适之时,他也在废殿挨饿受冻不是吗?”
“可他是自己去的。”她据理力争,“而且,就算他受了苛待,故地重游聊以□□,那也是后宫的事,与表兄又有何关系?”
“如今他也算你的兄长,暖儿。”顾知然低头压了压,却最终没能压住咳声,“他生而无罪,你又何必有所偏颇呢?”
我知道,没有偏颇他,我只是在担心你的身体——她很是委屈、本想辩驳,但他的咳声越来越大,简直是撕心裂肺“兄长……”她也顾不上这些委屈了,连忙停了下来,放下轮椅扶手去轻抚他的背,“我知道了,你别生气——”
顾知然仍是咳着,难受得连眼角蜿蜒而下两行热泪来,但最终仍是将难受压了下去。
“我没有生气,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呢,暖儿。”他转回头去看齐暖,用那张清俊却苍白破碎的颜容望着她,“可是他如今已是太子,若是他行差踏错,以后不知有多少人要受苦——你且就先如此想吧,我种善因,将来即便不成善果,也到底是一颗种子不是吗?”
她实在不忍与这样混杂着期盼的、复杂的、忧伤的目光对视,眼角已经发酸,她知道下一刻她就要流下泪来,于是猛然回了头去躲——
却意外对上了另一张陌生的……不,她应该是熟悉的颜容。
雨幕之中,这冷淡颜容的主人正虚虚倚靠着路旁种着的芭蕉,他并未撑伞,雨却自动避开了他的黑袍。
他看着他们,眸中本无什么神情,却在她转头的那一刻微微亮起。
“游肆——?”
她唤出他名字的那一刻,雨停风止,叶凝鸟息,整个世界仿佛被什么莫名的力量定在了这一刻,就连顾知然一直强压却难忍的喉间异响也消失无踪。
“忙碌了一天,可算是睡了。”在这凝固的时空中,他看着她,却也像顾知然一样猛地一阵咳嗽,就连唇角也溢出了血来。
然而他却不甚在意的模样,微微扯了扯唇角,抬起手来算是与她打了个招呼:
“好吧,我是说……辛苦了,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