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厢房里,齐暖翻箱倒柜地找了好久,都没能找到任何有她自己生活的痕迹。这之后她让他在楼上稍等,自己跑到楼下去问了店小二,得到的答复也都是根本没有见过齐暖……甚至连他都没有见过。
“那为我们开一间房吧。”齐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对店小二道,“就要上楼右手边的第二间,住一晚上,第二天你们只管打扫便是。”
她将铜钱付给了店小二,店小二爽快地应下了,而在他打算带齐暖上楼之时,齐暖却摇了摇头拒绝了他——那人现在就在其中,撞见了总归不好。
她之前想,如果她意外闯入了另一条时间线,在这个时间线中,她是受江愁所托、查案而来,在路上碰见了他,那顾知熙就不可能被困平淮——既然沈梓文能查到顾知熙依然受困,那么就证明了她不是在潞川遇见这个游肆时意外闯入的时间线,所以她当时推测有问题的人很可能是游肆,故而她暂时放下了这件事。
但是她在云不流埋葬凝秋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万一她并不是在此时才闯入了另一条时间线,而是从因帝姬觉醒时,就闯入了另一条时间线呢?
所以顾知熙身在何方根本不能作为判断的标准,他是因她才离开京城到平淮的。
现在看来,前一种可能已经可以排除,而后一种可能她无法证明,实际上也不需要证明,她已经走在她所愿行的道路之上了。
“我们……谈谈?”所以当齐暖来到他的厢房,坐到他的面前,看着依然轻松随性不知发生什么的他时,心情便不可谓不复杂了。
“怎么了?你神情为何这般凝重?”他轻快地为她斟上了一杯茶水,推给了她。
齐暖握住杯子,看着杯中升腾的白气,却没有立刻回答——她该怎么说才好?两个游肆总有一个是假的,是帝姬原本时间线上的一抹投影,或许当他们相见之时,面前其人便会消失无踪……他甘愿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突然发现你所在的这个世界,都是有人虚构出来的,一切都是假的……你会如何作想?又会如何行动?”
面前之人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
齐暖不解其意,他却已然执起壶来,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水——“是假的?怎么样算是假的呢?”
“……”齐暖有些头疼起来,“就比方说,其实你是被人操纵命运的木偶,又或是……你是话本之上的人物?”
面前之人闻言轻啜了口茶水,将茶杯抵在了唇边,稍稍思考了一下:“唔……这么说来可真是令人绝望的一种情况了。”
确实。齐暖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过都已经这样了,又还能怎么办呢?”然而他面上笑意不减,语气依然很轻快地道,“当我为木偶时,我总归是截木头;当我为书中人时,我又总归是行墨字——我既然存在,不论是什么形态,便一直存在着。纵举世皆虚,我自为真。”
齐暖瞳眸一颤,猛然想起自己白日间在沈府奏琴之时的畅快来,他此言此句,又与她那时所思何其一致?
“这么震惊作甚么。”他瞥了一眼她的神情,把茶杯放了下来,“天行无常,不论是人或是神仙,命运总归不过一个死字,但如何死、怎么死,这不还是由我们去运命的么。”
齐暖深深地吸了口气,压制住自己止不住翻涌的思绪:“……你说得对。”
“所以那便没有什么可忧愁的了。”他以手托下颌,微微歪着脑袋去看她,忽而道,“说起来我也想问问齐小姐,此间事了,你还会回京城吗?”
齐暖有些诧异,但想了想还是道:“会吧。”
至少没有得知世界真相的那个齐暖会——京城是她的家,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在她身上留下乡音烙印、以至于被沈梓文一下辨出的地方,她为什么不回去呢?
“但我觉得你应该不会。”他却道。
“我最初在平淮遇见你时,只觉得你是一潭流深的静水,任谁划了一道,你便会顺着那方向去不顾地流。”他狡黠地笑了起来,和当初齐暖在平淮客栈时,游肆道出‘这世界便不值得拯救’时的笑容一样,“但自我在沈府与你重逢,我忽而觉察出你变了,你现在好像是一团野火,要烧尽世间所有的污浊——京城那死水一样的地方,哪里够你去烧的呢?”
齐暖的心又是忽地一跳,但这次不同于之前几次,她很清楚它的原因。
“你觉得哪一种会更好?”她轻声问。
“没有孰优孰劣。”他收敛神情,认真地道,“坚韧是你的底色,也是我相随的原因。无论经历了什么,或水或火,或冷或暖,你就是你。”
“……”齐暖的鼻尖猛地一酸,赶紧转移了话题,“为什么你要突然说起这个来?”
他忽地一笑,却没有答这个问题,反倒问起了她来:“所以齐小姐,你在这里的事情办完了吗?”
这人,他知道了。齐暖突然有些不敢看他坦诚而不设防的双眼,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将手递向了他。
“我们先去找云公子,然后一起去平淮?”自她提出异议之后他就再也没在她面前叫云不流为云兄过,此时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暖,也完全不似一抹随时都会消散的虚影。
齐暖赶紧闭上双眸把眼泪压了回去,然后摇了摇头:“我们先要找云公子不错,但我们之后不去平淮……你能找到沈宜宁一行人在哪吗?我们去找他们。”
“我需要沈宜宁的东西作为媒介。”他似乎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摇了摇头,“你身上的这件不行,它已经被你穿上、身上沾了你的气息了。”
“那我们……”齐暖犹豫道。
“这有何难。”他面上的神采又飞扬了起来,捏了捏她的手又松开。“你在此地等我一刻钟,我去一趟沈府,很快就回来!”
这种事情上他总是过分积极。齐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身形便随着明黄灵光一同消失了。
齐暖独坐在屋中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把茶杯、茶壶都收拾好,又复望向四周,不远处的床褥、柜子上不出所料有翻动的痕迹,齐暖收回视线却没有管,坐了回去。
事实上以他的行动力,一刻钟都算给多了。齐暖才刚刚思考待她见了顾知熙该怎么办、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时,他的身形便突兀地又在房中出现了,向她笑着的同时手上还拿着个白色的香囊。
“这般私密的物件都被神君找到了?”她有些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便随意捡了句别的问。
“诶,哪有,是她那个大侍女亲自交给我的。”他似并没有察觉她微妙的情绪,此时邀功一般拖长了尾音,“她家小姐都被歹人掳去半日杳无音讯,夫人又因此而病倒,任谁在此时给根救命稻草都会抓的。”
哪里是被人抓了,她家小姐是自己要踏进局中的啊。齐暖叹气,问:“你没让沈梓文的人瞧见吧?”
“我做事你放心。”他嘿嘿一笑,配上那张冷脸有种非常的渗人感,“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还特意以神器为媒、附在被单之上,在她面前跳了段大神,她就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
齐暖:“……”
你就说有没有被人瞧见吧。
她颇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早忘了刚才那想流泪的冲动:“好吧。那我们回去找云公子罢,别让他等久了。”
“啧。”他看出她的无奈,向她伸出手的同时长吁短叹道,“不找点有意思的事情做,我真的会很无聊的——齐小姐,你不懂啊。”
确实不是很懂。齐暖默默腹诽着握上他的手,心脏忽然又是重重一跳。
—
夜已经很深了,魏衡观一行的马车在旷野之上疾行,身后都司精锐结成守护的阵列紧紧跟随,唯恐车中人出什么意外。
沈宜宁折腾了一天,此时已是合上了疲惫的双眸、靠在车厢上睡着了。魏衡观从马车坐椅之下抽出一个大抽屉,取出两块羊毛毯,一面给她轻轻盖上,一面回身又将身旁师者的双腿盖上了。
“多谢。”薄见盈微微颔首,将毯子往上提了提,叹了口气,“老夫在潞川待了二十余年,依然是不习惯此处的秋天。”
魏衡观将抽屉推回坐在他身边,也赞同地道:“依弟子看,潞川的秋比北方长蒙地界还冷得多,即使弟子是本地人,也觉得有些耐不住。”
“没考虑过开春后随你父亲一同进京?”薄见盈合上了眼,“京城总归暖和些。”
“如果有官在身,自是愿意。”魏衡观笑了笑,“没有就罢了。待此间事了,父亲进京,弟子或在潞川钻研学问,或遍访名山大川,也还不错。”
“以你天资才学,便是不参科举,翰林院你也坐得。”薄见盈淡淡道。
“总归是要参,才得人信服,更何况父亲如今已到了从二品,不参难免给父亲招致祸患。”魏衡观叹气。
薄见盈哼了一声没说什么,魏衡观看他依然闭着眼面无表情的模样,知他是在生气,便安抚道:“元进没觉得如何不好,父亲有父亲的思量……更何况这是在潞川。”
元进是他的字。本朝对避讳要求极严,以魏衡观的名与字,这辈子与科举是无缘了。
薄见盈自然明白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又沉默了许久才道:“老夫若是早些遇见你便好了,总不会再给你取一个这样的字。”
“能得老师教诲,此生已是幸极,又怎敢奢求其他。”魏衡观却笑着摇头,“为了潞川,断我一人仕途……值得了。”
薄见盈深吸了一口气,却什么都没有说。
车厢再次陷入了安静,然而这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老师又是为何不归京呢?”
“明知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