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泽殊睡了格外绵长的一觉,没有任何光怪陆离的梦来骚扰,等他睡足了觉醒过来,人正躺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
旁边侍候的秋石一看他醒了,眼圈一红,差点涌出泪来,“主子!”
他哭嚎着扑上去,听着像极了哭丧,“主子终于醒了!”
“等……”宁泽殊话慢了一步,没能阻止情绪激动的秋石,被他压到身上,一口气没上来,涨红了脸。手掌快速拍着他的后背,闷声道:“你,起来,快、快死了……”
秋石反应还慢了半拍,等终于发现起身时,底下的宁泽殊已经在翻白眼了。
“主子!”
伴随一声声惊呼,马车回到了国公府。
宁泽殊被安置在床上,许多人紧张地走进走出,其中包括府上的医师。号了脉之后,在秋石紧张的追问下,道出无事的话,说只是受了些惊吓,平息了秋石那颗悬着的心。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宁泽殊总算能安静地待一会,然而早前离开的秋石突然又走进屋来,瘪着嘴,神情紧张关切地凝着宁泽殊。
“主子,真的吓死我了!”
“知道知道,这话你都说多少遍了。”宁泽殊拉了下盖在身上的被子,难耐地掐揉眉心,垂落的柔软袖管从眼角中滑过。
他早换了回来时穿的那身破破烂烂,脏污不堪的衣服,眼下着了身霜白的薄衣,天气尚好,这么穿也不觉着凉。
只不过这衣服的习惯确实,从柜子里随手拿来一件都是跟明若寒一样的颜色。
不禁理了理袖子,好笑地弯了唇,看向一脸担忧的秋石道:“既然你这么想跟我说话,那我问你些事。”
“好啊!”
宁泽殊清清嗓子,整理紊乱的思绪,开口问道:“我问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不是我找到主子的,是明大人的随从。”秋石吸吸鼻子,隐有泣意,强忍着说出那段记忆。
“那时围猎都结束了,参赛的郎君们陆续归来,可却一直不见主子和明大人。操办围猎的掌事发现不对,立刻命人入围场寻找,却找到了几具尸体还有野猪的尸首!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真的要把我吓死了,那地方怎么会有野猪,还有死人!我担心主子,就跟着他们一起进围场寻找,可找到天色都暗了,也不见主子的踪影。
“就在这时,有个自称是明大人随从的年轻男子说知道他们在何处,我们便跟着他去了,然后就到了悬崖边,我本以为被骗了,谁知却突然从悬崖下听见了明大人的声音。”
一听到这话,宁泽殊不易觉察地闪躲了下目光,神情不自然道:“那、那我呢?”
秋石顿时来了劲头,声音都响亮起来,“当时主子跟明大人在那一个小小的山洞里,救出来的时候,主子已经彻底昏迷了,被明大人护在怀中!”
“秋石。”
宁泽殊打断他,一板一眼地道:“你不要说事实之外的事。”
“哦,好吧。”秋石瞬间蔫了,改话道:“就是从悬崖边的山洞里把主子和明大人都救出来了,明大人没受什么伤,所以一出来就走了。我看主子昏迷着,也不敢乱碰主子,就喊来人将主子给抬回去了。”
这样子听起来才符合明若寒的性格,但山洞里那旖旎的一幕始终环绕在脑海中,宁泽殊遗忘不了,更难以接受做出那事,说出那些荤话的都是自己。
“主子,你的脸怎么红了?”秋石觑见他发红的双颊,很是惊讶。
“没事!”宁泽殊跟被抓中尾巴一样,“你出去,我要一个人静静!”
秋石正要离开,想到什么又转回来,“主子,围场的管事还在外面等着。”
“他等着我做什么?”宁泽殊十分不解,都从围场离开了,这管事怎么还跟过来了?
秋石回道:“他说是想跟主子赔礼道歉。”
宁泽殊这才恍然大悟般舒展了眉宇,原来是为了这个,后知后觉地想起在围场中碰到的杀手,当时穿着的好像就是围场内侍者的衣裳。
那些杀手为什么针对明若寒,又为什么穿着围场内的衣服,难不成围场的人指使的?
想到此处,宁泽殊又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哪个人会这么蠢,明晃晃的招摇身份要杀人。
他想不通其中关节,索性不费心思在这上面了,对还在等待回答的秋石摇头道:“去回了他,道歉的话免了,查查—”
他本想说杀手的来源,想了想,改口道:“那野猪,那东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围场里。”
秋石应声退下,宁泽殊松了口气,靠在床柱上,思绪繁乱,一静下来,昏暗山洞中发生的一幕幕纷纷涌上。
凌乱的气息,升温的彼此,以及双目看不见时异常敏感的器官。
热度瞬间蔓延,“轰”地一声,宁泽殊双耳双颊染上嫣色,羞极了般埋头到手掌中,“宁泽殊,你真是,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而且,不是说不举吗?
怎么在明若寒的手下就……
宁泽殊根本无法再往下细想,感觉就像被煮熟了般,全身各处都热得发烫,仿佛令人迷醉的冷香再次涌入鼻腔,勾得消沉下去的**在心底蠢蠢欲动。
他猛地压下去,给自己浇了盆冷水。这事只会让明若寒更加厌恶自己,早先好不容易积蓄的好感恐怕都因为在山洞里的事而消磨殆尽了。
宁泽殊怨恼极了当时失去理智的自己,气得又是揪被子又是锤头。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都怨李勉,故意弄了那催情的香。
宁泽殊猛地抬起头,几缕碎发垂下,红热的脸颊堆着怨恨的目光。因为这些,他想起那天李勉的所作所为,若是没有那把用来防身的匕首,那么那天他一定无法从李勉的手中逃脱。
宁泽殊气恨地抓紧身上的被子,想要李勉付出代价,要他不能再如此恣意妄为。可又一想到他的身份,满腔的气愤顿时泄了下去。
也是,他虽然是姜国公,可仅仅是名头大而已,根本没有实权。他又能怎么为自己报仇。
宁泽殊慢腾腾地抱起双腿,歪头靠在膝头上,静静地凝着床下的光斑。
脑中浮现出明若寒目无一切的冷峻面容,若是他面对此情此景,他会怎么做。
想到什么,忽而忍不住笑了。若是他,定是会让李勉此生都不敢再行此事吧。
可没一会儿,唇角的笑容又一点点落了下来,被郁闷的心情所渐渐扯平。
恐怕明若寒这一辈子都要讨厌自己了。
他忍住了想要过府赔礼道歉的心,因为念着明若寒之前的话,决心改变自己。
打算等过段时间,等明若寒的情绪平复得好一些了,再过去看看他。不谈山洞中的事,只跟他讲讲围场的杀手,问问他有没有需要自己帮助的。
宁泽殊想着这些,再忍不住困倦,沉沉睡去。
淮水巷,苏府。
堂屋中,医师正退出屋来。门扉合拢,天光聚齐照入,映亮了榻边男子的容颜,宛若精雕玉琢的冰石,散发莹莹玉光。
“主子,很少见你受伤了。”
十三眼神平静地聚在明若寒的伤处,腹部以及手臂,被医师包扎得很严实。
此刻明若寒正拉起外衣,闻言,眉宇深敛,击碎了泼洒的日光,神色微正,“刺客的身份需要细查。”
“他们特地伪装身份潜入猎场,专为取我的性命,并且特意挑了我下江南的时间动手,说明江南的事威胁到了背后之人。”
十三眼珠子一转,给出猜测,“京都?”
“是,亦有可能不是。”明若寒系好衣带,稳声指挥道:“去查查他们的身份,都是些江湖上的人,顺藤摸瓜,找到此事背后的主使之人。”
“是。”十三颔首应下,浅色的瞳游鱼似的转了下,泛起圈圈涟漪。除此之外,他还有好奇的事,就是怕主子会不高兴。
于是十三内心纠结着,没有在第一时间退出去。
“还有事?”
明若寒品出些不对,十三是他捡回来的,陪伴多年,他脸上情绪不多,时常叫人捉摸不透,但明若寒依旧能从他眼神微弱的变化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听他一说,十三得了首肯般,放肆道:“主子身上有催情香的味道。”
催情香,一如其名,催发**,且这味道特殊,沾衣留香,经久不散。只是味道细微,不易察觉。
在找到主子的时候,十三就闻到了,那会不光是主子,就连宁泽殊身上也是这味道,浓郁得刺鼻。
回忆到此,十三不禁揉了揉鼻子,接着补充道:“宁泽殊身上也有。”
“这香也是那些刺客所为吗?”
明若寒眼神起了些变化,早前情势混乱,他倒是忘了十三嗅觉极灵的事。
他因为长在鬼市的斗兽场,被当作厮杀凶兽的玩物多年,不会讲话,不通人性,就跟个未开化的野兽一般无二。
后面养得找回些人性,才发现他这鼻子上的异能。
“并非,此事你不用管,只去查刺客的身份即可。”明若寒对此没太大反应,十三观其神色,隐约猜到他已经知晓此事,只不过还是好奇。
“既然催情香非刺客所下,那主子为何帮他?这香入体虽难熬,但只消将他打晕即可,何必亲自动手帮他纾解。”
话音刚落,明若寒轻飘飘扫来一眼,嗓音冷沉,“十三,你越界了。”
意指他不该好奇此事。
十三本该由此退下,可他没有,铁了心要问得结果,“那催情香只对普通人效用强,可对习武之人妨碍不大,莫非……”
视线一扫,踟蹰道:“莫非主子是因为受伤,所以疏忽了?”
疏忽。
明若寒在心里否决了这个答案,那时候他再清楚不过了,“疏忽”这个可以用来哄骗自己的理由,他是不屑于用的。
“做你的事去,别再让我说第二遍。”明若寒冷心下了逐客令。
十三双眼动摇,在离开前给出自己认为的原因,“主子是心软了。”
“心软”二字用在被人称为活阎王的明若寒身上显然不合适,可陪伴他多年的十三打心底里认为自家主子其实最为心软。
那年他刚从斗兽场被领回来,来到陌生的环境,被放在一个从来都没见过的屋子里。
不似之前住的铁笼那般窄小阴暗,可就是这样格外明媚宽敞的环境却令他充满畏惧,整个人缩在角落一处,虎视眈眈地凝着门口。
一有人进来,试图靠近,他便扑上去撕咬。接连伤了好几个人,就没再有人来了,之后门再打开,迎来的是熟悉也陌生的棍棒。
这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他体内的兽性。于是一日夜里,在他们又一次拎着棍子打来的时候,十三找到了反击的机会,一举扑倒一人,用利齿撕咬他的耳朵。
刺耳的尖叫声划破夜空,灯笼的光芒宛若流萤般围聚过来,可他们都害怕,站在外围没有动作。
直到一人的来临,声色冷而平,“怎么回事?”
“大、大人!这畜生不听话,突然暴起咬伤了好些人!”
十三只听声音已经认出这人,亦是用棒子攻击自己的一员,且他的笑声总是他们几人中最大的。
十三瞬间掀起眼皮,嗜血的双瞳狠狠钉了那人一眼,吓得他彻底闭了嘴,不敢再吭声。
“你是说他无缘无故突然伤人?”
十三看到说话的男子,那面容就是当日把他从斗兽场带走的人。他杀了欺负和围困自己的人,可是又把自己关在这里,不闻不问,这跟在斗兽场里有何区别。
十三心中忿忿,恼火地冲他呲牙。
“大人明鉴!他现在还敢对大人这样,足可见其根本没有人性,不如打死算了!”
这些话有的地方十三听不懂,但是“死”这个字听得明明白白,胸腔跟点了把烈火般,嗜血的**加深,这些人都想要自己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十三蛰伏着,等着那人下一步的动作,打算在他们围上来之前,先扑过去,咬断那男子的脖颈。
然而最后什么都没发生,十三被送到了一个更加阔大的房间,里面的陈设不多,空荡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在那里待了不到半天,听到门外的动静,警惕地盯着门口,不曾想进来的人竟是把他带回来的男子。
他不知这人突然来到的目的,绷紧肌肉蹲在地上提防着,听到他声音平和地在门前响起,“莫怕,过来吃些东西。”
十三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食盒,眼眸中的警醒和戒备刹那动摇了些。
在那之后很久,已能正常跟人交流的十三偶然从旁人口中得知,早前那些拿棍棒欺负他的人已经都被明若寒罚过一顿赶出了府。
也是从那时候起,不论明若寒在外何其恐怖,在十三眼里他都是这世上最心软最良善的人。
心肠这样好的主子一定是看宁泽殊被催情香折磨得太痛苦了,所以才帮了他一把。
十三越发笃定心中的想法,在离开时心情都忍不住雀跃起来。
然而刚迈过门槛,就听见后面一声闷闷的咳嗽。
“主子?”十三撤回脚步,探着脑袋远远瞧他,“要不要再找医师来看看?”
明若寒凝眉摇头,“不用,不是什么大事。”
*
一连几日,宁泽殊常常睡着,或许是围场那日遭遇的一系列事情过于令人疲惫,他经常醒来后,没过一会便再度睡去。
如此过了四五日,终于在清晨晨光刚刚透入窗棂的时候,坐起了身子。
睡饱了觉,脑子轻微地懵,但更多的是言不尽的慵懒。随手抻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时,听到屋里动静的秋石端着水盆走进屋来。
“主子,睡了这么久总算醒了。”
“你这话,是有人找我吗?”宁泽殊难掩浑身的懒意,着了单衣斜斜靠着,莹润的墨发松松铺在后背,偶有几簇在肩头搭着,睡饱了的眉眼闲懒舒展,看起来比往常更加恬淡温煦。
秋石看得呆了些,慢半拍回道:“那,倒没有。”
他拧了手巾,递给从床上起来后,慢行至身前的人。
近距离看到那张脸,秋石呼吸更是停滞了瞬。主子确实比从前看着更好看,也更吸引人了。
具体是哪里,秋石看不出来,只觉得他垂下的眼梢里深藏着懒怠的媚态,仿佛红尘中滚过几遭,到了片叶不沾身的状态。
宁泽殊用温热的手巾擦脸,没注意他已经看呆了的眼神,倦声道:“那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他睡着这几日,每日清醒的次数屈指可数,期间就算听到了什么,可一闭眼就忘了,所以这几日的记忆等同于空白。
秋石好容易回过神,“主子料事如神,外头确实发生了些事。”
宁泽殊动作不停,闲抬一地乌睫,给了他一个“说”的眼神。
“是明大人。”
“他怎么了?!”宁泽殊顿时放下手巾,脸上的懒态刹那褪去,被紧张的神情所覆盖。
书中的恐怖结局灌入脑海,满地的血,明若寒以剑撑身,渐渐合上了眼。
这是宁泽殊不愿去细想的事情,他想他可以改变这个结局,不会让这一切在眼前发生。
如今骤然听到秋石的话,着实憾了下。
秋石不知他想法,见他反应如此激动,忍不住纳罕。主子还真是在意明大人,哪里见过主子这么惦记一人的时候。就算是从前追着裴指挥使的时候,也总是听一耳朵就忘了,哪有这么上心的地步。
他想着这些,沉着回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明大人病了。”
“啊?”
宁泽殊像是没听懂般,重复他的话,“病了?”
只是病了,还好。
“对啊,听说是离开围场后的第三日开始病的,也就是昨日,似乎是风寒之症,今日厉害了些,已经无法出门了。”
秋石清楚宁泽殊在意明若寒,所以把有意无意打听来的那点消息都告诉宁泽殊了。
“病了……病了……”
宁泽殊喃喃重复,动乱的眼神没有焦点,是在离开后第三日病的,那是因为那天在山洞里的事吗?
想到那时几乎要劈开耳朵的风声,宁泽殊暗恼地想,明若寒身上本就有伤,再加上山洞中风大,便是雪上加霜,自己还那般请求于他,一番折腾,就生了病。
但不论现下怎么想,都是平白空想。他焦灼的眼神陡然一定,在秋石关切的注视下,声定道:“备车,我要去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