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唯一能知道就是我丢人了,我丢大人了!”
这是夏嘉懿在当日整整重复了一天一夜的话语。他从白天重复到黑夜,又从黑夜重复到白天。双手交叉,高举过头,像是在指天,又像是冲着命运狠狠地拜一拜。他愤怒地说:
“她不是穿越来的!她不知道!”
钱漪也很无奈。他原本觉得此人思想好像略微有些先进,有点前卫,看着不像是裹小脚的带清能有的,结果出门时刻意偷偷看了眼人家,人家压根不穿三寸金莲,不裹小脚。
她不知道这句名人名言,完全没有办法对上号,就连后来夏嘉懿贼心不死,用三角函数试探她,她也一头雾水,不知可谓。
夏嘉懿因此而闹了个大红脸,悻悻地退了,退回房间就开始左冲右撞,浑似变成一只火车精。但到底,此事也就算个乌龙,在容成夫人眼里,也就是夏嘉懿突然犯神经发了个病,跑来问了她一连串一看就能确诊癔症的标准问题,并且伤于自己不是精神病医生,不能直接开个处方单再叫几个人高马大的先生将夏嘉懿抬到房间里去,对着弹上三遍我的太阳。
原本事情完全可以在夏嘉懿一退一辈子、容成夫人用钱买来快乐后将这一充满了困惑与恐怖的暗号实验忘得一干二净后得到完美解决,却在容成夫人身上出了偏差。
原因是夏嘉懿去以此试探了容成夫人之后,容成夫人就好像突然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将此作为了某种未来生活的方向,每次离开客栈前,都会对夏嘉懿说一声:
“奇变偶不变?”
“……”
于是夏嘉懿在脸上直接扣了个章:丢人。每日出去转一圈,总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符号象限,手里攥着微积分,脸上写着三角函数,人都快升华了。
再回来对着容成夫人嘻嘻笑着对上“暗号”,转头冲着钱漪青面獠牙:“她不是!”
“噢!”钱漪说,“不是就不是,冷静些。又不是非得叫她是。”
“冷静?说的好,我也想冷静,”夏嘉懿说,“感情去丢人的不是你!”
“你就当是自己突发奇想念出来的一句咒语不就成了?容成夫人不会放在心上的。”
“……她这是不放在心上吗?”
“放在脚上也有可能,”钱漪说,“每天穿袜子的时候看一眼,哎,原本忘了,又想起来了,活跃气氛的最好方法,于是过来逗逗你。”
“那什么时候她才能不逗我?”
钱漪想了想,说:“等她穿凉鞋的时候。”
“yes,这是你说的,”夏嘉懿说,“等以后三甲城再传我是神经病,我就把你的头砍下来谢罪。”
“路易十六不乐话题。”钱漪耸耸肩膀。
一个年轻男子坐在旁边,好奇地打量着二人,像是想插嘴,但一直插不进去。同裕客栈的掌柜和小妹妹突发恶疾,已经在前台奔流不息地聊了三个小时。此人进进出出,离开了又回来,活像是回了家。两人只拿他当空气,年轻人坐立不安。
夏嘉懿道:“人人平等,你也可以是路易十六。”
钱漪不咸不淡地说:“首先,我也得有让国库成功赤字的实力。”
年轻人问道:“赤字是啥?姑娘和掌柜的这是怎么了?穿越是什么意思?什么是路易十六?”
“不懂就别问。”夏嘉懿头也没转。钱漪新买了些蔬菜水果回来,正在算账,手上顺便为这年轻人勾个房间,另一只手伸下去找钥匙。闻言掀了掀眼皮,叹一口气,终于将注意力分给他一些,说道:“我说这位公子,你一日来了三次,却又说不住店。问你吃饭不,你也说不吃。饭也不吃,屋子也不住,就来聊天的话,建议到街对头去,那儿有个摆摊的于叔,嘴巴可碎,最爱聊天,保管跟您聊个够。”
对于他,两人都感到非常无奈。这个人从大清早的就来到客栈,说要住店。当时门口只有钱漪在,极为高兴,如同狼发现了肥肉,直接扑了上去,询问他要什么价位的房间。
年轻人却犹豫了。他支吾半晌,说不出来什么,只将目光始终往后看。他问道:“这里是同裕客栈吗?”
“是啊!”钱漪奇怪万分。
年轻人说:“那、那这里有一位姑娘在吗?”
“你说三妹?”钱漪在外人面前还很警惕,略微打量了他一下,“他还在里屋,没出来。您是他的朋友?”
“不是,不是。”年轻人连连摆手。
他欲言又止。最后却还是说:“不好意思,掌柜的,我先不住了。”
语罢落荒而逃。钱漪站在柜台后面,呆愣愣地看着他原本扎根于大堂动也不动一下,突然就长出两条腿来狂奔而去,速度堪比博尔特,一瞬间就没了影子。
来时匆匆,去如疯狗。钱漪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抖抖肩膀,自言自语道:“神经病吧。”
他没把这个当回事,接着干自己的活,只在夏嘉懿终于解决完屋角那只吱哇乱叫的麻雀窝后告诉了他一声。夏嘉懿一收下巴,做出了和他同样的反应。
“除非是变态杀手。”他说。
“杀手往往都会舍得拿钱住店的,”钱漪说,“比如布鲁斯·韦恩。”
“……那是骑士好吗?”夏嘉懿说,“这是那个贯穿了我童年的梦的男人。他就是我的梦中情人。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应该有一个正义聪慧帅气而又多金的布鲁斯韦恩。”
“还没有婆媳关……”钱漪及时用木鱼堵住了嘴。夏嘉懿正在此刻打断他说:
“在你这里,他就是纪临。”
钱漪说:“丨。”
但纪临也并不是夏嘉懿攻击钱漪的唯一话题。布鲁斯韦恩也算一个。客栈赚不到钱算一个,总是钓着人家整个侯府也算一个。按照夏嘉懿的话来说,就是“巴甫洛夫都知道给他的实验对象喂点东西吃,人家钓鱼佬看到你都得气死”,这话说得有点刻薄,其实惹了一阵子钱漪不悦。不过后来夏嘉懿跟他说,我为此前那句话向纪临道歉,不过我还得说,兄弟,你才是巴甫洛夫的那只狗。纪临一来找你你就跑,一来邀请你你就滚到后厨说已经在做了在做了不去吃了,你这才是条件反射吧?
钱漪是个实诚人。尽管他不敢靠近纪临,但是骂他行,骂纪临却不行。他嘴上说:“人家纪临挺好的,是我没法给他回应,不能说他是狗”,心里却越来越清楚,不是他钓着纪临导致人家患得患失,而是纪临反过来将鱼饵塞到了他的嘴里,略略一提鱼竿,连水面都没出,钱漪便吓得猛一摆尾,到处逃窜。
从两人之间现在完全不对等的关系来看,好像是钱漪以此握住了纪临的命脉,让堂堂升平侯天天为了往他这跑而绞尽脑汁,颇有些可爱意味。但实际上落入局中才知道,纪临压根没有被他操控,成了提线木偶的是钱漪。
纪临一晃荡手臂,连个动作都不用做,钱漪便猛地起身,收拾细软,掉头就跑。
跑出去二里地再回头一看,方察四野全无人烟,困惑摸头。
为此夏嘉懿没少嘲笑他。说他非说自己是“直男”,可却并不能从容应对纪临的示好。明明可以更为冷静地对抗纪临的攻势,但却只选择逃避一条路。“聪颖,实在是聪颖。”
钱漪哑口无言,无处辩驳他。夏嘉懿的把柄都在现世,在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用处。更何况他化身成为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天天在这儿救救小猫,在那儿摸摸小孩儿,舆论上就比钱漪这个一心为钱的俗世老板高了不知多少层面。
不过,命运是公平的,他给了夏嘉懿在言语上的天赋,也就自然会给他搭配一个劲敌。
钱漪按住心思,静静地等着。
还真给他等到了。
就是这个年轻男子。
他来了三次,第一次夏嘉懿不在,钱漪以为他就是个神经病、或者只是一介小流氓想要来看看自家“妹子”时,他又徘徊在门口,探头往里望去。
这回夏嘉懿在。何止夏嘉懿,容成夫人也在。她在此地没有朋友,就总是到大堂跟两个反正什么事都没有的清闲掌柜聊天。她近期都在忙和离的事,有气人的也有顺利的,但都带着生活的骨血。
她是个性情中人,说到沉重处时便低了目光,神色微微有些沮丧,而说到高兴的地方时又扬眉吐气,兴奋之情溢满大堂。故而尽管他们认识并不算久,可容成夫人自身的性格以及他们之间这么多日的接触,竟叫彼此之间仿佛交心一般。钱漪与夏嘉懿仗着自己来自一个司法体系已经较为完善的现代,给容成夫人提供了一点离婚上的帮助,容成夫人非常认真,频频点头,还瞪大了双眼,比了个大拇指,对两人道:
“看来两位离过啊!”
“……啊,哈哈,哈哈……”夏嘉懿尴尬地说,“这不,以前在家里,道听途说的……”
他们在这胡天胡地地乱聊时,没留心那男子已悄悄出现在身边。如果钱漪或者夏嘉懿其中一个更细心些,就会发现他已默默听了全程,在听到夏嘉懿侃侃而谈和离时,眉宇间多了几分焦虑,怯怯地看他。而在夏嘉懿一拍桌子要求与夫家财产平分时,又好似松了口气,若有所思。
但也许是顾及着尚有他人在场,他没有吭声,只是后来又默默离去,走时倒是被钱漪看到了,不过只捕捉到一个背影,又是刚才那位,心下里起疑,但碍于容成夫人还在场,故而也没有怎么吭气。
至于夏嘉懿,他始终背对着门口,那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所以第三次这男子来时,于他而言还是初次见面。钱漪眼熟他的面孔,已经将他看做成了某种讨人厌的老朋友,手里捏着账本翻来覆去地看,对着近几日那空空如也的身外之物而无声发着愁。正在这时,一只手落在账本上,放了一锭银子。钱漪受到银之吸引,倏地抬起头。脸色却一垮:“怎么又是你?”
夏嘉懿奇异道:“朋友?”
此前还好,他一出声后,这年轻人的脸就红了。脖子像断了似的,悄悄垂着,半天不说话。最后只说:“住店。”
钱漪有些无语:“你刚才说不住的。”
“现在要住了。”
年轻人一句话不多说。可目光却频频往夏嘉懿那边瞟。只可惜嘉懿跟钱漪毕竟废话大比赛说得正欢实,没留心他。钱漪给他打账,为他勾画房间,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嘲讽回去。那年轻人也不说话,只坐在一旁听,神情却逐渐从忐忑不安过渡到一头雾水,最后初见时的那种羞涩与腼腆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专属于某种绝对认真之人的谨慎与专注。这才有了上面的对话。
这年轻男子端坐在一边,腰背挺得笔直。钱漪说得随意,他却听得认真,眨眨眼睛,点点头说道:“我去过了。大叔嘴巴确实很碎,是个聊天的好去处。”
“……”钱漪道,“那你去那里嘛,不要在我们这里聊。我们只是开客栈的。”
“现在没法聊了。”年轻人说。
“为什么?”
“刚才去检查了一下他的摊位,发现没有经营证件,”年轻人说,“没收了。”
“……”
钱漪的笔停留在半空,夏嘉懿的嘴也被定格在岁月之中。两个人呆愣一阵,连同着那年轻人也一起发懵。三人形成了某种古怪的面面相觑的态势,年轻人挺直腰,像是不知怎么回事,问道:“怎么了?”
“哦——”钱漪接受信息延迟似的,终于才吐出一个长音。他冲着来人敬佩地点点头,一转手拉了夏嘉懿,低声道:“城管。”
“我去,”夏嘉懿压低了声音,“来抓咱们的?”
“没事,咱们有证经营。”
两人转身过来,自信而立。钱漪不再如方才那般不耐烦,知晓了此人身份之后,他也就堪堪猜测了部分其徘徊不定的原因。现在是白天,城管的上班时间。城管能干什么?查证,清扫摊位,保卫居民的食品健康与生活安全。钱漪摸钥匙的手转为去柜子里拿证,心想好小子,折腾这么多回原来只是为了查个证,看他年纪也不大,应当是新上岗的。又是笑一笑,脾气好很多,温声道:“等一等哈,我给你拿出来……”
“拿什么?”年轻人倒是一愣。
钱漪说:“证啊!”
“哦,哦……”这人愣愣点头,接了钱漪的证在手里,看了一眼,却又放回到柜台上,认真说道,“噢,不是,不好意思,掌柜的,我来不是为了查证。现在不在我的工作时间。”
“你不是为了查证?”钱漪下巴一收,“那是干什么?”
“我、我为这位姑娘而来。”
年轻人磕磕巴巴地说。夏嘉懿原本正倚靠在一边看热闹,反正有证他不怕,都是遵纪守法好公民,随便他查,想查房产证都拿出来给他看。突然被一拉下水,沾了一阵淤泥,当即就跳起来。他吃惊地用手指指自己,说:“我?”
“对。”
年轻人说。他也站起了身,两只手乖顺地垂在身体两侧,整个人站得笔直,像一支铅笔。他杵在地上,那样高,明明未及天花板,却让夏嘉懿总感觉他像一座高楼,身体微微前倾,就能把他和钱漪一起砸个稀巴烂,还连棺材都不用买,直接入土为安。
年轻人有些犹豫,但站起身后,又莫名生出些许勇气。他深吸一口气,手臂紧紧贴着身侧,看上去僵硬万分,口中却说道:“这位姑娘,其实、其实我是慕名而来,我不是三甲城人,但是那日在街上看到姑娘,一时被风姿所倾倒,故而……”
“他是我相公。”
夏嘉懿打断了他。他一抬手,挽上了钱漪的手臂,感到钱漪的肌肉猛地一僵,像是打多了胶原蛋白。他稍稍一动力气,钱漪就不动了,但也没说话,不排除突然死了的可能性。而再看面前那年轻人,脸色骤然苍白,嘴巴微张。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目光在两人之间疯狂游移,最后后退两步,一口气吸进去,又哆哆嗦嗦地吐出来。
“对不住,是我、我……是在下唐突了……”
“告辞!”
年轻人浑似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瞪大了眼睛,像是一只突然了解了一切的知识增长的猫。那目光悲切而痛楚,却又格外了然,压根不再犹豫一点,起手抱拳之后,转头便消失在客栈之外,宛如贴地飞行,迅猛而无比真诚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