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不巧,这般丧气话又被进屋的李嬷嬷听了个正着,嗔怪道:“姑娘不日便要嫁入范阳卢氏,怎的嘴上还没些个忌讳?卢三公子的两个嫂嫂母家都是世代簪缨的文官清流,咱们傅氏虽承伯爵,到底是祖宗从马背上打下来的,若论起诗书底蕴总不及那些人家儿,姑娘日后更要谨言慎行,规行矩步,可不好叫外头人说咱们宣平伯爵府的姑娘不识礼数。”
一大早便要听嬷嬷念经,傅靖姮心里笼罩的阴云一层叠一层,索性被子蒙着头,装听不见得了。
她想得个清净,奈何李嬷嬷心里揣着事儿呢,说不完不肯罢休的,捞起她头上的被子,扶着她的肩膀摇了摇:“姑娘打起精神来,老奴有要事得说呢。”
傅靖姮坐起身斜倚在床头,抚顺了头发,声音懒洋洋:“嬷嬷说罢,我都听着呢。”
“姑娘的外祖父是卢三公子祖父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本该再亲密不过的,姑娘可知为何骤然分府,日渐疏远?”
这般秘辛傅靖姮倒是没听说过,一见有瓜可吃,眼眸亮了亮,忙坐直身子道:“只听说外祖母同卢铮的祖母不大和睦呢,瞧嬷嬷的意思倒是别有隐情?”
“陈年旧事了,若非姑娘要嫁入卢氏,老奴放心不下,不得不给姑娘提个醒儿,卢氏的老夫人一共便得了你外祖父和卢三公子祖父两个孩儿,本该是再亲密不过的了,只不过当初老夫人生卢三公子祖父时原是龙凤胎,奈何胎大难产,那女婴一落地便没了气息,只留住了卢三公子祖父一人,又恰好相士批命,道他是克父克母的命格,老夫人对他便越发不喜,只疼宠你外祖父一人,直到两个儿子都娶了妻,对大房老爷夫人更是严苛不喜,还将管家权都给了你外祖母,这便也罢了,哪家子没龃龉呢。”
顿了顿又道,“偏大房老爷离京彻查幽州盐税案时,大房夫人有孕了,她怀相一直不好,娘家心疼女儿,递了牌子请了太医常来照料,老夫人年岁越大脾气也越发乖张,往常有大房老爷在时,倒也顾及着,这会子抓着大房夫人频频请太医的事儿不放骂她张狂,若你外祖母在还能规劝几分,可那日逢着你外祖母回娘家看生病的父亲,便离府了。待回府时,大房夫人怒气攻心已然小产了。”
傅靖姮唏嘘不已:“那后来呢?”
“大房老爷回京,得知自己的爱妻被老娘逼得没了孩子,盛怒之下,提出分家一事,你外祖父知晓他是下定了决心的,也不想让哥哥和母亲恩怨相对,便寻了外放的由头带着老夫人离京了,老夫人心中懊悔却也于事无补,没几年便驾鹤西去了,大房夫人因着当时那事儿,伤了身子,调理了好几年才得了卢阁老这么个独子,往后再未生育过了。”
“所以外祖父便同卢铮的祖父疏远了吗?”
“大房夫人因着那事儿,对你外祖母也有了芥蒂,大房老爷和你外祖父为免家中不安宁,便少有走动了。”
傅靖姮闻言点了点头:“无论何时何地,这一碗水端不平总会导致兄弟失和。”
说罢,又想到了什么,问道:“我去卢府几次都未曾见过卢铮的祖母,莫不是仙去了?”
李嬷嬷叹了口气道:“这正是我要同你说的,我派人去打听了,卢老夫人半年前去了应天府的清净寺礼佛,想来听闻卢三公子赐婚一事不日便回汴京了,纵使卢阁老和夫人喜爱你,她恐怕对你不善呐。”
傅靖姮想得很开,卢铮不见得喜欢她,她对他也了了,二人面子婚姻相敬如宾便好,过几年寻个由头和离,她便行云野鹤不受拘束了。
至于卢家这府里的是非同她也没什么相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那卢老夫人当真要为难于她,她自有妙计应对,怎么说也是看过那么多宫斗宅斗的人了,总不能一点长进没有。
但见李嬷嬷忧心忡忡的模样,仍含笑安慰道:“嬷嬷不必忧心,我知道分寸,定然会行事有度,不让那卢老夫人抓着我的小辫子的。”
“唉,在夫家立足,不仅要守礼,更要紧的是夫君的宠爱,那才是你立身之本。我瞧着姑爷对姑娘是体贴的,姑娘把他的心攥得牢牢的,便不怕有人为难了。”李嬷嬷嘱咐道。
傅靖姮听着这些三从四德的话,心里就抗拒,面上笑意也淡了些,李嬷嬷沉浸在传授御夫之道的世界里,全然未注意到傅靖姮已神游天外了。
直到李嬷嬷偷偷给她手里塞了几本书,圆润的脸上竟有几分羞红,低声道:“姑娘,家中无主母,有些事儿你却不能不学,这是老奴那不成器的小子淘来的,特选了几本像样儿的,你得空学学。”
说罢,扭着肥胖的身子便离开了傅靖姮的闺阁。
傅靖姮见这书的封皮平平无奇,只以为是什么三从四德的书,随手便翻开了,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的便是叠罗汉...这样叠来那样叠,其花样之反复,姿态之沉醉,丝毫不亚于她在现代世界看过的小电影......
傅靖姮不禁感叹,别管它什么时代,人总能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做出品质,做出特色,百无聊赖的翻看着这些书,啧啧称奇,这有些姿势非得是柔弱无骨方可成就吧。
自顾自看得尽兴,连有人进来都没发觉。
卢铮奉母亲之命,送了些解酒的汤来,门房识得他是未来的姑爷,未曾通传便让他进来了。
卢铮一路轻车熟路地找到朝岚院,李嬷嬷因着要同姑娘讲述闺房秘事,便让轻雨引走了绯云,小丫头们又被李嬷嬷支去清点库房,院中一时间无人看守,倒方便了他长驱直入。
见傅靖姮看得尽兴,他也好奇,伸手拿过一本来,只消看上一眼,平素白净的脸庞竟红若晚霞。
傅靖姮这才发觉卢铮来了,她一个现代人灵魂对这些自然没什么避讳的,被人发现了也不羞恼,不过看着卢铮这模样,想到昨夜自个儿出的丑,一时间报复的小心思涌上来,调侃道:“卢三公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没看过这些?”
卢铮自然是看过的,食色性也,他只是想不到傅靖姮一大早起来,乌发未挽,斜倚在床边看这些,当即呵斥道:“你一个大家闺秀,怎的这般...这般粗鄙。”
傅靖姮呵呵笑了,市侩、粗鄙,她就不配跟什么好词挨在一块吧?
见她不以为意的模样,卢铮也听出来那呵呵里的嘲讽,耐着性子引导她:“大家闺秀看这些不好,有损你的闺誉。”
傅靖姮知道古代女子嫁人前多会有女性长辈教这些的,嫁妆箱子里也会塞几本,但看卢铮这模样竟好似半分也不知,故意取笑道:“卢三公子就算没成婚,也该有什么侍妾通房的吧,难道不知这是女子出嫁前的必读书目么?”
卢铮十五岁就从军了,哪来的侍妾通房,整日里跟市井出身的糙汉将士们混在一块儿,哪里知道汴京嫁娶的规矩,当即便把那书塞进傅靖姮的手里,又把汤放在桌案上,眼神飘忽道:“那你慢慢看吧,这是阿娘让我送来的汤,给你解酒养身用的。”
说罢,便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
傅靖姮银铃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卢铮的步子越发大了,也未来得及抬头看看,便同傅渊撞了个满怀。
傅渊跟傅靖姮同年,原本大卢铮三岁的,如今卢铮即将迎娶他的长姐,连带着他往后也不得不唤一句姐夫了。
但如今仍守着规矩,道了句:“卢三公子安好。”
卢铮知道傅靖姮有个异母的庶弟,也回了礼。
二人互相打量着,气氛隐隐有些不同寻常,卢铮暗自觉得这人对他有几分似有若无的敌意,可二人分明第一次见。
傅渊看了一眼傅靖姮的院子对他笑道:“姐姐自幼辛苦,受嫡母嘱托照拂着这些弟妹,盼望卢三公子日后能善待她,若听闻她在卢府有任何不妥,我虽不才,也愿为姐姐搏命。”
他虽是笑着的,但那笑意未达眼底,凭空生出了几分阴郁难言的意味,卢铮只当是弟弟对姐姐的依恋之情,未做他想,拱手承诺道:“我对阿姮必以礼相待,敬之重之。”
说罢,便大步离去。
徒留傅渊一人站在朝岚院外,攥起的拳头上青筋毕现,望着那院子里的人,眼眸中尽是沉痛忍耐,末了化作一声长叹,便悄然离去,殊不知这一幕被廊下的澍哥儿看了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