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已经能想到回去以后对方那双眼睛了。
刘英看他脸色不好,关切道,“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
鹿邀心道不是什么烦心事,就看能不能处理好了,但这是自己的事情,不好叫她担忧,便笑了笑,道,“没事,只是想起家里的鸡还没喂”。
王耕呼哧呼哧吃着饭,停下来‘偷’了他爹一盅酒,“这有什么,一会儿回去记得喂就好了”。
王成民喝酒喝热了,脸颊泛红,摸着胡子跟着附和,“对啊,快吃饭快吃饭,鸡嘛,啥时候喂都能行”。
鹿邀只好跟着点点头,拿起筷子吃起来。
刘英的厨艺确实很好,鹿邀这段日子只吃面,虽然嘴上不说,但总归是想吃点别的,今天第一次吃了这么丰盛的一顿,吃的格外香,期间两位长辈问了他不少事情,还有王耕在一旁插科打诨时不时说个冷笑话,气氛十分和谐。
他沉浸其中,把好不容易想起来的却烛殷给忘了,直到刘英笑呵呵拿木勺给他舀了一碗鸡汤,他一边道谢一边结果,看着随着动作微泛起波纹的鸡汤表面,混沌的脑子清醒一瞬,终于想起来被遗落在家的人。
“咋愣住了?”,王耕喝了一口汤,看见鹿邀呆呆的模样,出声道。
鹿邀摇摇头,低头看一眼碗里的汤水,好在这碗不是很大,他两三口把汤喝了,碗底儿干干净净朝上摆着,他舔舔唇,真诚道,“刘姨的手艺真好”。
刘英今晚一见鹿邀就觉得喜欢,听见他夸赞笑意更深,眼角的细纹叠成一朵小花儿,“小鹿喜欢就好,以后要是想吃,姨天天给你做”。
“谢谢”,鹿邀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抬头,却看见王成民面带犹豫地看着他,对上视线后很开移开,眼神飘忽地给自己添了一杯酒。
他微微一笑,出声道,“我在这里孤身一人,无父无母,小时候承蒙两位关照,伯父要是有想问的尽管问,知无不答”。
听了他这话,王成民转过来,看他几眼,猛灌一口酒,“…其实也没啥”,他偷偷看了一眼刘英的脸色,嗓音被酒水浸的有些沙哑,“小鹿你…脑袋当真好了?”。
刘英夹菜的手一顿,扭过头白他一眼,遂而很快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鹿邀,歉意道,“别管他,老头子喝醉了就爱胡说八道”。
鹿邀其实觉得没什么关系,他朝刘英笑笑,解释道,“没事的”,他转头看着王成民,打算开口时听见对方道,“你别多想,我只是还记着你小时候,多漂亮的娃娃呀,一看就机灵,谁知道……哎,”,他重重地叹口气,眼眉耷拉下来,“那时候我们也没钱,想给你看看都没法子,现在听儿子说你好了,就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其实问这一句也多余,今晚见了你,就全都清楚了,就是觉得从你嘴里听着心里踏实一点儿”。
这一番剖白似的话,让鹿邀怔住了,他没想到不过是邻居而已,他们能这么关心自己。
刘英眼睛有些湿润,擦擦眼角,没说话,但也点了点头,王耕抬头看他一眼,笑了一下。
鹿邀轻轻放下手里的筷子,看着三个把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的人,轻声道,“谢谢你们,”,他语气一停,笑了笑,道,“我是真的好了”。
如果真正的‘鹿邀’还在,哪怕傻,现在也该是很快乐的。
“这下好了”,王成民脸上终于重新露出笑,他倒了一杯酒,站起来走到鹿邀跟前儿,不容置喙地塞进他手里,“来,跟我喝一个!”。
鹿邀以前创业免不了应酬,但锻炼了好些年,酒量还是不好,所以每次他都能不喝酒就不喝酒,他低头看一眼手里的酒杯,只有一杯应该没事,这样一想就站起来,举起酒杯,“好”。
王耕跟着凑热闹,直接拿着酒壶起来,乐呵呵喊道,“加我一个加我一个”。
“你们少喝点儿”,刘英无奈道,眉眼却带笑。
一杯酒下肚,胃中嗖的一下热起来,鹿邀轻轻咂咂嘴,问了一嘴,“伯父,这是什么酒?”。
王成民看起来很高兴,拍拍他的肩膀,“忘了,去年酿的果酒,没事儿,酒劲不大!”。
支起的木窗外蝉鸣渐起,村里多槐树香桂,十里之内能闻得见花香,香气氤氲,被夜色送进窗内,香气诱的鹿邀抬头看了一眼,见天黑成这样,看看王成民,道,“时候不早了,伯父,我得走了”。
王成民揽住鹿邀的肩膀,“还早,小鹿再陪我聊聊天”。
刘英把他的手拍下去,没好气道,“酒鬼,”,转头看鹿邀时温声道,“别管他,时候确实不早了,耕子,去送送小鹿”。
要是刘英不说话,鹿邀觉得自己大概率拒绝不了王成民,不由地有些感激,“谢谢伯母”,顿了顿,有些羞涩道,“等以后有机会,我也请刘姨和王伯吃饭”。
“成,成”,刘英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膀,“我们都等着”。
鹿邀最终没让王耕送他,出了小院儿的门就把人劝回去了。
六七月的季节,白日里热浪翻滚,以往在城里,总是热的叫人受不了,全靠空调续命,但乡村的夏夜不太一样,没有拥挤的高楼,四面畅通,夜里清风习习,热意袭来,又很快被吹散,送来阵阵花香。
月光照着田间小路,鹿邀慢慢走在路上,心情愉快,他手里提着个纸包,是临走时刘英硬塞给他的两个包子,刚才那酒在屋里没什么感觉,现在走了几步路他却觉得有点热,抬头看天上的月亮都觉得有好几个。
可伯父说是果酒,果酒度数不大,难道是他视力下降了?
鹿邀揉揉眼睛,刚想要定睛看看到底有几个月亮,没来得及抬头,就看见眼前站着一个修长人影。
那人影站在自己的小院儿篱笆墙外抱着手臂,月色倾覆,远远只见墨色长发与夜色相融。
大晚上的,谁会站在自己家门口?
鹿邀又揉揉眼睛,再看时好像更看不清了,只得抬脚继续往前走,越来越近时,那个人突然动起来,长腿迈开,两三步便来到他跟前儿。
嚯,鹿邀抬头,觉得这人长得真高。
这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眼瞳,在月光下如泠泠清海,泛着清浅波纹,他觉得这双眼睛熟悉,脑袋迷糊之际,鹿邀心道,看来王伯父是记错了,哪家的果酒后劲儿能这么大。
面前人不说话,他与这人对视好久,突然伸出手来,一点一点,从眉骨到睫毛,又在两边脸颊上摸摸,最后点点鼻尖,手指下移碰到了柔软的嘴唇,他觉得有些奇怪,嘟哝着,“是真人呀,那怎么不动?”。
却烛殷本来‘独守空房’心情不佳,出了门儿要寻人就看见眼前人一身酒气的回来,气憋了一肚子,现在被醉了的人占了便宜,本该更生气,却莫名其妙觉得气消了些。
他把鹿邀热乎乎的手拉下来,看他眼里带着水汽,先前要说的一堆话便都说不出了,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说不上哪里,只是感受到这人温热的皮肤贴在手上,一点儿也不腻。
“诶”,鹿邀低头看了一眼拽着自己的那只手,傻傻道,“动了”。
却烛殷垂眸看着交握的两只手,突然松开来,鹿邀的手眼见着就要滑落下来,却揪住了他的袖口。
“不认识我,抓我的袖子做什么?”,却烛殷挑眉,看着被抓皱的袖子,轻笑一声,“我这衣裳贵,若是叫你抓坏了,可是要赔的”。
鹿邀摇摇头,捏的更紧,“认识,是小黑”,他仰头,眼睛弯起来,“我没钱赔”,他抬起另一只手,把纸包塞进却烛殷手里,“用包子赔可以吗?”。
边说着,他用手摸摸衣服料子,一本正经地下了结论,“你这衣服一定不会比两个包子贵的”。
“……”。
却烛殷开始后悔为何自己会出来找他,自己这衣裳是云绸做的,价值千金,怎么就不值两个包子?
“还不回家?“,鹿邀没等到人的回应,皱着眉松开他的衣角,“那我自己回去了”。
刚走了两步,就直直撞上矮他半截多点儿的篱笆,鹿邀腰一折,脸朝下就要摔下去,却烛殷眼疾手快地拦住他的腰,把人带回来后松口气,看了眼还不知道自己刚刚差点儿就要摔了的鹿邀,语气微妙,“你家原来是在土里”。
鹿邀没回他,迈开腿还是要往前走,却烛殷收紧手臂,打开小院的门,带着人进去了又关上,无奈道,“别乱跑”。
却烛殷能喝酒,但并不喜欢酒,敢沾了酒气还往他身边靠的,鹿邀是第一个。
他把人带进了屋,鹿邀这个时候倒是听话,乖乖让他扶着坐在了床上,垂着头不说话。
却烛殷转身去倒水,拿着水杯回去时,却见原本坐在床上的人手里提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铲子,站在门边。
“你要做什么去?”,却烛殷端着水杯,也不过去,就站在桌边问。
“除草呀”,鹿邀看他一眼,拿铲子在空气里划拉两下,“除了草,菜才能长得好”。
“……”,却烛殷被他逗笑了,手里水杯险些洒出来些,他端正了杯子,正要说话,却见嚷嚷着要去除草的人当啷一声把铲子给扔在地上,朝他走过来。
却烛殷挑眉看着他走过来,“怎么,现在不去啦?”。鹿邀在他面前站好,摇摇头,一双眼水雾朦胧,却很认真地盯着他看,而后身体突然拉近,鼻尖几乎抵上却烛殷的。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道,“这里有一颗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