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镜子的那天以后 第94章 沈池

自从那天的试探失败之后，陶兮几乎对现状已经毫无头绪。

这方圆不过几十步的小院，来来回回都被她踩了个透。外面的守卫很是警惕，不会放过她的任何动向。

即使是向外面带话这样的事，也会经过反复确认，里里外外防得水泄不通。

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时间完全静止。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样的无聊重复着，时间一天天过去。

此刻她的身体机能已经恢复，杜璟倒还不算太过分，至少在她养病期间没有再用那种让她浑身无力的药。

因为长久卧床，她迫切地想要恢复体能，或是倒立，或是支撑。侍女们显然没见识过这样的“复健”，一开始还频频阻拦。

尽管那些侍女的眼神各有深意，对她这种“不雅”的行为难以直视，但她们也无法做出评价，只能在陶兮强硬的眼神中被逼退，擎着一张张神色复杂的脸悻悻退去。

坐以待毙不是陶兮的风格。

无论如何，她得保证在关键时刻自己身体不会再掉链子。

大约四五天后，这种平淡到死气沉沉的日子，迎来了转机。

寒冬腊月，梧桐树叶尽数凋零，院内的绿植大多枯萎，毫无美感可言。不过至少能看得见碧蓝天空，总比待在满是药味儿的屋子里要好上许多。

当她正在对着石桌上刻着的棋盘发呆时，突然听到院门打开，云昇似乎在和来人说话。

陶兮以为是杜璟，即便听到脚步声在朝自己走来，也并未回头。

直到那人的声音传来：“我来陪你下一盘？”

不等她回答，沈池冲她爽朗一笑，拂衣摆在对面坐下。

短短一月未见，看得出沈池这段时间如鱼得水。相较于之前的洒脱风流，他又添了几分从容不迫，清俊的眉眼似笑非笑，扑面而来的少年意气，锋芒毕露。

陶兮面无表情，瞥了眼他身上的朝服：“恭喜沈大人。”

沈池对她的冷淡视而不见，摆了摆手，便有人端着食盒上来，在石桌上摆出几碟还冒着热气的点心，斟上热茶。

“这是我特意从‘富悦堂’带的糕点。你伤病许久，每天喝药一定腻味了，尝尝？”

陶兮飞速看了眼，扯了扯嘴角：“不必了。上次吃过这种糕点，就全身无力手脚不停使唤，害怕了。”

“......”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沈大人，你专程来找我不就是得了善王殿下的吩咐么。”

沈池被噎得无言以对，也许是很久没有人这样夹枪带棒地跟他说话，也或许他第一次窥得陶兮真实的性格。

在相识以来，她总是平静沉稳，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的。即便有不满之时，也是皮笑肉不笑，抛出一两句俏皮话挖苦讽刺，让人哭笑不得。

但很少有这种很直白的讽刺，也丝毫不再掩饰自己的戾气，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

良久后，沈池叹了口气，朝周围使了个眼色，侍女随从们悄声退去。

他捧起凉了的茶杯，随便抿了下，才开了尊口：“这段时间，萧王下狱，方家倒台，党派斗争，皇帝病重这些事接踵而至，桩桩件件都可动摇国本。一朝重担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陛下甚至已将监国之任交由与他，所有人都看得出，他不久后便是我朝的新任君主。能有这样德才兼备的新君，实乃我大辰之幸。”

陶兮木着脸，未置可否。

“我与殿下其实相识已久。那时我还在问天书院读书，听到与问天相邻的太平府决堤，便去了那里。结果就在那水灾最严重的村落，我见到了善王殿下。水坝被冲毁，整个村落如同陷入泥潭。殿下就那样，在狂风暴雨中站着，指挥着现场官员一众人，抢修堤坝。他全身上下沾满泥水，站在最靠近堤口的危险之处，仍旧面无惧色。直到堤坝修好，他才转身离去。后来在相识后，我才知道，殿下自小便有严重的洁癖，极为厌弃不洁之物。可当时的他，仍旧一心坚守在前方......”

说到这里，沈池看了她一眼，垂眸思忖了片刻，接着道来。

“殿下是个爱憎分明、明事理通人情的人。他不近女色，不贪玩游乐，不斗鸡走狗，不庸碌怠惰。他出身尊贵，却对人谦和有礼；他左右逢源，逢人便是和颜悦色。连那些意见相左的人，都很难指摘他品行道德上的错漏。

“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殿下亦有些不足。长久以来他身边尽是些虚与委蛇的人，他经历过兄弟背叛，经历过太多离别，对自己所在乎的人或事，有着非同一般的执念。就比如......你。”

陶兮面色微沉。

“在我得知你受伤后，殿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守在你身边时，我就看得出来，你已经是他的执念了。所以当你提出要离开时，他才会难以忍受。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实难做出理智的决策，只能以这种方式，试图挽留你。尽管他心里也清楚，这样做只会招致你的怨怼憎恨。”

其实早在进府后不久，陶兮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丝丝端倪。

虽然严令尘曾恨铁不成钢地说她“榆木脑袋”，可她只是无暇细究感情，并不是真的愚钝。长久的相处中，杜璟毫不掩饰的言行和眼神，明晃晃地将他的心思捧在陶兮眼前，没理由看不出来。

那又如何呢？她不可能回应的。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已经做到尽可能地装聋作哑，只要熬到任务结束便会尽快抽身。

但令她意外的是，杜璟逐渐显露出与以往不同的一面。偏执，坚决，不留丝毫余地。

“他得闲了，也只能望着这个院子的方向出神。”沈池苦笑着摇摇头，“今日陛下病情又加重了，眼看着......殿下即位也只在时间。他只让我来传达一件事：黄安判决已经尘埃落定，全家发配西洲戍边。他答应许诺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得到。”

说完这些，陶兮仍然没有任何表示，面容平静，情绪没有丝毫波澜。

两个人相顾无言，沉默在寒冬冰冷的空气中被无形放大。

良久后，陶兮开口打破了这死寂：“说来意吧，这些小事就不必了。”

沈池露出个无奈的神色，终究还是妥协：“......罢了，我总归只是外人，不便多说。只是来劝陶姑娘，即便你有诸多怨怼，这段时间内，还是尽可能地放软心态，不要再激怒殿下。”

“我最近可什么都没做。”

“姑娘稍安勿躁，且听我说完。殿下听说姑娘伤病痊愈很是欢喜，已经着人准备打扫院落，不出三日姑娘便可挪回万花园。届时，顾黎卿先生将登门与你相见，认你为义女。有了这层身份，以后出入会更便利些......”

“——我不需要认谁做父亲！”

陶兮冷冷地打断了他。

沈池顿了顿，放缓语气道：“姑娘，太后已赐婚顾氏女顾陶兮，于七殿下为妻。两个月后的初六，便是文定之喜。若是没有顾家的身份，不仅以后怕是难以立足，只怕是你的来历，还有你那下落不明的父亲，都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大做文章。”

“......”

陶兮手里的茶水洒了出来，八风不动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眉梢眼角都吊着惊诧。好像是听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坏消息一样，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是隐隐发青。

顾不得掩饰，陶兮猛地站起身来。

七殿下杜璟在京城中享有美誉，凡是有幸得见过他尊容的，没有谁不称赞一句公子如玉龙章凤姿的。更兼一身才华，待人儒雅和敬，引得无数女子钦慕仰赖。

况且他本人性格也是温柔和善，简直是话本里求都不求来的夫君。嫁给七殿下里子面子都有，荣华富贵享不尽，千好万好说不完。

出乎意料的是，她这般抗拒的反应似乎是在沈池意料之中。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陶兮调整了几下呼吸，感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

已经连续十一天了，她现在无比想念以前随时可以跟严令尘戴宁扯皮的日子。

多么讽刺，她曾经拯救过数个被束缚在深宅大院内的人，同情他们的遭遇，感念自己能仪仗科技力量和过人的身手，能够来去自由。

没想到现在，自己也成了那个笼中鸟。

这些消息无疑是加剧了盘踞在心头的阴云。将她的身份摆到明面上，这就意味着以后盯在自己身上的眼睛会越来越多，那么离开的难度也会越来越高。

黄安被流放西疆，以严令尘的能力，追踪到他不是问题。

当前最关键的问题是，她不知道同事们是何现状。任务是顺利接近尾声了，还是遇到了突发情况？

这直接关系到她接下来该怎么做。

是假惺惺做戏暂且妥协，伺机而动寻求机会联系同事离开王府吗？

可是会顺利吗？裴镜之前说过，任务逐渐接近尾声，返回的倒计时便已启动了。

时间并不多了，届时如果她没能成功逃离，传送门一旦关闭，她也就彻底丧失希望了。

正在她脑子飞速运转思考时，沈池却突然神秘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

陶兮只看了眼，便浑身僵住，他手里的正是自己的通讯机。

“这个东西，是姑娘的吧？”沈池摩挲着背后的字符，笑吟吟道，“这个东西倒是很奇特，居然能贴在铁器上。姑娘将它藏在妆奁台铜镜后面，倒真是极难寻得到。若不是我曾在令尊身边见到同样花纹的东西，怕是一时半会儿，也会晃了眼，看不出来这是什么。”

这台通讯机自然也是皮克希尔公司的产物，上写“PXTC”四个字母。被沈池认出来也不奇怪。

杜璟啊杜璟，也许目前确实是对她有点喜欢的。但相较于这点微不足道的感情，他仍旧还是对他们这些势力更感兴趣呢。

毕竟野心勃勃的帝王，怎么会容许民间存在这样神出鬼没的组织，拥有连最顶尖工匠都没有的技术？

陶兮释然一笑，挑了挑眉：“果然。我就知道不仅是手镯，你们真正感兴趣的是这些。这么说，我的匕首，还有那把爪钩枪，你们也找到咯？”

“原来那如同鹰爪一样的铁器，名叫爪钩枪吗？”

对于万花园会被搜查，陶兮自然是在意料之中的。

统共就那么大点地方，若是这么久了还没找到，那杜璟的手下也太无能了点。

见陶兮神色淡淡，沈池问：“姑娘不生气？”

“呵呵，生气有什么用？既然已经被关在这里，我心里早有准备，被你们发现也只是迟早的事。只是善王殿下要从我嘴里撬到这东西的秘密，除非杀了我。”

望着她满是敌意的眼神，沈池微微愣住。

他张了张嘴，半天后才寻回自己的声音：“陶兮姑娘。你知道的，上次王炬被关押时，身上也搜出了这样的铁块，与你，还

有......你父亲的如出一辙。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这样的东西，究竟有什么秘密，值得你们这样拼死也要守住？”

“你错了。不是我们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你们值不值得的问题。”

沈池眉头微蹙。

陶兮重新坐了下来，看了眼站得远远的随从们，坦然笑道：“沈大人博学多识，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天上的星星，它们都是什么呢？如果我说，那每一个星星，都代表一个天地。也许那星星上面的人，此时正同我们一样，仰望着自己的天空。而我们这方天地，在他们看来，就是挂在天空上的一颗星星。”

“你这是......从何而来的说法？”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的来历。你不是一直想问，我们到底从何而来吗？喏，就是来自天上，那众多星海中的其中一颗星星。嗯......或许还要更远。”

沈池眼角微微抽动，他嘴巴微张，像是初次相识一样错愕地看着她。

“想想王炬的招供，他受尽你们的刑罚所说的一切。当时善王将他带到我面前，当场责问，结果从我这里得出的回答，与王炬供述分毫不差。我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自然不可能事先就与王炬串供，请问这个怎么解释？

“也请你们仔细想想，全大辰，哪怕是周边的国家，全天下，有哪个工匠能造得出这样严丝合缝的铁块？

“又有谁能做出像我的匕首那样坚韧的刀？既然你们已经拿到了，想必也知道它了。它无坚不摧，极度锋利，只要有一点光亮，就会闪烁着幽蓝色的光。你们大辰最坚硬的铁，也伤害不了它分毫，对不对？

“真相就是如此。这些东西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是天外之物，是你们目前还难以制作的利器。”

沈池呆若木鸡，僵坐着不语。

陶兮知道他在努力试图理解自己的话，不再打扰他，自顾自斟茶。

他们在这里坐了许久，倒出来的茶水也都冰凉了。余光里有眼尖的随从看到，往前走了几步想要代劳，被陶兮眼神屏退，只好又站了回去。

等了一会儿，沈池才有所动作。

他淡然自若地坐正，将通讯机推到陶兮面前说：“明白了。这是我瞒着殿下，偷偷带给你的。”

“？”

这回轮到陶兮呆若木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