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镜子的那天以后 第93章 真心

自从陶兮醒来后，顿时觉得世界安静得不像话，好像这处僻静的宅院完全处于世界之外。

周围都是聋哑人，外界一丝一毫的信息都传不进来；而她身上的装备都留在原先居住的万花园，现在根本联系不到同事。

她能做的，就是拖着虚弱的身体在床上发呆，然后吃着味同嚼蜡的食物。

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周遭的人缄默不语，整个世界是死气沉沉的。

这种日子堪比坐牢，或者说比坐牢还要痛苦。她只觉得这一天，比一年都要漫长，都要无聊透顶。

第二天夜里，杜璟又来探望，他似乎有什么好事一样，语气都吊着飞扬的笑意。

“......郑瑞，明日再派人添点东西，这两日太冷了，这屋里还是不够暖和。”

陶兮听见他在外面吩咐郑瑞的声音，迅速躺下背对着床睡下。

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中撕扯，疼得她撕心裂肺，但一想到自己现在毫无反抗之力，她就觉得难以面对这个人。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又闭上，脚步声缓缓靠近床边。

陶兮呼吸放得很绵长，她没有刻意装睡，反正这种行为在杜璟面前属于欲盖弥彰。

身后的呼吸声沉稳均匀。

过了许久，杜璟轻声打断了沉默：“伤还没好，这样压到伤口，不疼吗？”

陶兮一动不动，紧闭着眼睛。

他轻轻笑了笑，撩动衣摆在床边坐下：“不愿意和我说话吗？就算如此，你也不该以自己的身体赌气，方才下人们来报，说今天你一直不许他们进来，连送来的饭菜都分毫未动。你身体虚弱，不吃饭怎么能行？”

“......”

“昨晚，是我有些......失态了。可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你想要为父报仇，让他落叶归根，为何一定要离开京城呢？你只需要留在我身边，只要你一句话，这些事我就会为你做的。”

陶兮依旧沉默不语。

背对着他，陶兮自然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到他呼吸略微加重，一股熏香凑了过来，似乎是他压低了身子。

身上的被子被他掖了下，动作十分轻柔。

他轻叹了声：“我承认，我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你对我失望也无可厚非。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但是唯独离开，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你说你的家乡很远，所以送你父亲回乡后，你便不可能再回来了。那我就派人代你送你父亲回去，只要你愿意留在这里，这些事哪怕穷其一生，我都会做到。”

长期的侧躺压得陶兮手臂发麻，她艰难地挣扎了下，试图抽出手，又怕被杜璟察觉，搞得全身绷紧，伤口的疼痛愈发加重。

终于在她咬牙坚持的时候，杜璟站起来一手揽过她，帮她换了个姿势。

这种近距离的接触中，陶兮再也无法闭着眼装了，只能睁开眼撑着身子坐起来。

在杜璟复杂沉郁的凝视中，她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冷着脸开口：“我不明白，萧王已经倒台，方党气数已尽，殿下现在已经是胜券在握了。明明你一直以来谋算的都尽数得到了，为何就不愿兑现我这一个小小的承诺？”

“因为喜欢。”杜璟一双眼灼灼的看着她，语气恳切坚定，“因为我很喜欢你，所以我不想你离开。我只想得到你的一个肯定。”

这是他第二次如此直白地表露心意。

时隔多日，他耿耿于怀上次的无疾而终，等待着一个回答。

与上次不同，没有那样意气风发，眼神也没有那样勾魂摄魄。

他面孔还带有倦色，那双总是澄澈透亮的眼睛此时沉郁黯淡，原本风采绝伦的俊秀眉目染上些忧郁，神色哀伤。

比起表白，更像是乞求，仿佛一个跋涉于沙漠中干渴至极的人，在渴求甘露的降临。

陶兮被他这眼神晃了下，心绪纷乱，突然想起今天郑瑞派人来送药时，对她说的话。

“姑娘万幸脱险，真是老天有眼呐！殿下终于能安心歇息了......姑娘不知道吗？你昏迷了整整六天啊，这几天，殿下白天忙着处理政务，回府就直奔这里，亲自照顾姑娘，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呢！”

“老奴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殿下这般，那是真的把您放在心尖上的。姑娘，花开堪折直须折，莫要辜负了眼前人啊......”

陶兮嗫嚅了半晌，越想越头疼。

她只好开诚布公：“殿下，我在这里就像无根的枯草，没有任何活着的感觉，只需轻微的一阵风，便能将我连根拔去。我从小便失去了父母，好不容易有个人真心待我，却无端横死在这里，这里于我，只是徒增烦恼与悲伤的地方，我不想待在这里。”

杜璟眼睫震颤，喉结上下翻滚，刚想张口说什么，又被陶兮打断。

“我对殿下十分敬重，但我不属于这里，与殿下终究是两路人。您金尊玉贵，德才兼备，又是这样卓绝的风采，日后必然会大有作为。一定会遇到全心爱您待您的女子，到那时您也会发现，我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

她话音刚落，便看见杜璟呼吸一滞，眼底泛起红丝。

浓密如鸦羽般的眼睫垂下，掩盖住他黑沉的双眼，线条优美清瘦的侧脸隐没在阴影中，显得十分落寞。

宽大的袖袍掩盖住了他的双手，然而隔着衣服，也看得出他在紧握拳头。

他沉默了许久，脱力一般地松开，然后挤出一丝笑。平时擅长以完美无缺的笑容应对他人的善王，此时却笑得极为勉强。

“天色不早了，你也该休息了。我明天......得空了再来看你。”

说罢他像是逃离一般，快速起身往门口走去。

陶兮急忙叫住他：“善王殿下！”

看着他僵硬的背影，陶兮语气淡然，但字字清晰有力：

“您有雄图伟业，有济世理想，是不该为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时间的。也请殿下，可怜一下我这个被命运戏弄的人......比如，让我亲自送我的亲人魂归故里。”

杜璟按在门上的指尖泛着白，站在那里好久，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打开门快步离开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又陷入了死寂。

接下来的时间里，杜璟便像消失了一样，不再出现。

无论昼夜，这狭窄的房屋里总是死一般的寂静。侍从们各个缄默不语，只做好自己本分内的事情，端茶送水，甚至连眼神都不会有任何交汇。

大约四五天后，陶兮终于恢复了体力，能够独立下床行走。

她拂开侍女搀扶的手，自己走出房屋，时隔许久，终于沐浴在阳光之下。四下环顾，审视这个陌生的院落。

飞檐翘角，伸向碧蓝的天空，坚实的墙囿出这一方精致幽静的小院。

廊下挂着的灯笼样式，是善王府的制式。

只是院子偏小，从这里抬头去看，犹如坐井观天，实在让人愉快不起来。特别是周围的人都唯唯诺诺，连正常交流都无法做到。

整个院子只有一扇门，四处高墙筑起，就像个牢狱一样。

陶兮越看越觉得烦躁，穿过长廊向院门走去，不出意外，才摸到门上，一个侍女急忙拦住了她。

那侍女急得眼圈发红，瞪大双眼拼命比划着手势。

“抱歉，我看不懂。”

她冷冷吐出几个字，坚持往前走，那几个侍女满头大汗，发出呜咽的声音，拼命地抱住陶兮。

陶兮下意识想推开，看了下她们弱不禁风的身板，还是犹豫了。

此时院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竟然是云昇，短短数日未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些许。

他看了眼在旁瑟瑟发抖的侍女，神情复杂：“陶兮姑娘，您重伤未愈，殿下吩咐过，您尚且不宜外出，还是静养为好。”

“静养？”昏迷数日陶兮终于能和人正常说话，嗓音都有些嘶哑，“我醒来这些日子里，出不了大门一步。睁眼闭眼都是那点地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连想说个话都没有人陪。你觉得这是静养，还是囚禁？”

一向洒脱活泼的云昇，此时竟变得沉稳肃正：“殿下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是有苦衷的。请您静养便是，待时机到了，殿下自会亲自向您说明一切。”

“君子论迹不论心。凭借善王殿下所作所为，恕我难以苟同。”

云昇深吸了一口气，语气近似于哀求：“姑娘......你这般聪慧，自然猜得出现下情势晦暗焦灼。萧王谋反被捕，方家倒台，整个大辰都被这一番搅得动荡不安，边关又起了战事。陛下宵衣旰食，重病在塌，现在朝廷一众事务都压在殿下身上。他每天心力交瘁疲惫不已，只能睡两个时辰。

“即便如此，他心里仍是惦念着你，凡是与你有关的事，无论大小他必亲自过目。那几天你昏迷之时，殿下不眠不休地守在床边，连喂药都要亲力亲为。只要是见过的，都看得出他对你心意深重，连陛下都知道了。

“你知道你醒来那天，殿下有多高兴吗？他一天一宿没睡，一刻未停就要赶来看你，还说要求陛下赐婚......”

他说到这里，眸色晦暗地看着陶兮：“可第二天夜里，他来探望你之后，就变得沉郁寡言起来了。虽然他什么也不说，但除了你，还有谁能这样让他在意......”

“——既然不让我出去，这些话，我没兴趣听。”

陶兮收回搭在门上的手，转身欲走。

云昇提高了下声音：“等一下！”

陶兮脚步顿了顿，终究是停了下来。

“明日是殿下......”

他说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不知道被什么打断了。见云昇许久都没有下文，陶兮转过头来，满腹疑惑地看着他。

只见他眼神放在一边，脸色微微紧绷。发现陶兮在看他，才略显慌张地收回目光。

“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他嗫嚅了片刻，很是艰难地咽下了什么话，“姑娘重伤初愈，身体虚弱，外面风大，还是快些回去休息的好。若是受了风寒，殿下知道了会担心的。”

陶兮穿着素白外袍的身躯显得单薄，在寒风中仿佛一吹就会倒。但她仍然眼神坚定倔强，脊背挺得笔直。

她指了下自己：“担心？看不出来呢。反正药里该下的东西，一样也没少。”

伤病未愈的人脾气都会变得暴躁些，因此这句话语气十分尖利。

特别是对陶兮这样的人来说，一向自信于自己的身手，游刃有余意气风发，境遇突然这样被动，让她实在难以接受。

更何况，被某人困于这一方天地，失去行动自由，甚至连反抗都显得徒劳无功。

云昇脸色一变，喃喃道：“陶姑娘，你......”

“也许是我天生命贱，我活过来了。对于之前下药的事，我可以视而不见。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任何人也不让见，任何事也不让听！我是人，不是什么养的宠物，他擅自认为都是为我好，有没有问过我的感受？！”

陶兮话说到最后情绪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几天刚醒来，她就多次递话，借口住不惯想回到原本的院子，找回此前藏在万花园的装备。

可无一例外，都遭到杜璟的回绝。那些负责传话的，各个回来头摇得像拨浪鼓。

装备拿不回来，她就没办法和同事取得联系。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事态发展如何，严令尘他们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最为恼火，最无法接受。

面对她的愤怒，云昇张了张口，最后他只是仓惶避开陶兮的目光，示意侍卫们将门关上。

陶兮望着紧闭的门，冷笑了声。

冬月的寒风从耳边呼啸号叫，但依然压不下她心头的火气。

侍女们唯唯诺诺，不敢招惹正在气头上的她，只是小心翼翼将她围在中间，希望能替她挡下些许寒意。

陶兮神色阴鸷，站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