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当头,这几日要下不下的水汽凝结,被这么一烘烤简直让人喘不过气。街边摆摊的小贩各个满头大汗,手边的扇子扇出了残影。
陶兮原本想闲逛的心思也歇了,转头看旁边的严令尘。
他俊秀的侧脸在阳光下格外夺目,鼻梁高耸精致,皮肤白皙,额头鬓角干净清爽。即使身着黑衣也没一丝汗,表情冷漠,好像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气,将热浪挡出几步开外。
“你不热吗?”陶兮好奇道。
严令尘脚步僵住,转过脸一副受伤的表情:“你是不是忘了,你领导我被人捅了一刀,现在身体还虚着呢?”
陶兮心里一咯噔,想道坏了。
关键是严令尘总一脸云淡风轻,照样走走跳跳,生龙活虎的。她心里又装着事,还真就把这茬给忘了。
“嗯?”
见她一脸呆滞,严令尘深吸了口气,眼神愈发危险。一副陶兮敢承认,就能生吞了她的表情。
陶兮咬咬牙道:“工作事太多,一时忘了。我是那样没心没肺的人吗?”
“你是。”
严令尘毫不犹豫地下了决断。
陶兮嗐了声,抬脚加快了步伐,满心都是懊悔自己刚才干吗多嘴问一句。
本来她就不是爱挑起话题的人,不知为何就脱口而出了,可能是他身上那种清冷疏离的气质与陈老师几分相像,所以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亲切感?
他们朝茶楼的方向走着,陶兮打算回去整理整理情报,梳理思路。按照正常的脚程,后天就能到达启安,第二天便是重头戏许之桢的寿宴,届时黄安必然到场。她得想办法,在不暴露的情况下,尽可能多挖掘点信息。
“——哎!陶姑娘,陶姑娘!”
身后突然一阵急切的呼喊叫住了她。
来人是个医馆的胖学徒,因这几日她频繁出入,医馆内的人已经眼熟她了。他脑门子上全是汗珠,跑到她面前撑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可巧,没多远就看到你了......那那那位姑娘,她差、差点,差点......”
陶兮不耐烦道:“她差点也把你抓出一脸血印?”
胖学徒呼哧呼哧地喘着,甩了把汗急道:“不是!......那姑娘上吊了!脸都紫了,差点就断气了,还好念儿姑娘发现的早......哎!陶姑娘,你等等我!”
陶兮连个眼神也没施舍给他,身姿飘逸轻盈擦过他胖若一堵墙的身体,快步朝医馆方向而去。
*
医馆房间内一团混乱。满头霜雪的老医士坐在凳子上,长吁短叹着,念儿姑娘在旁安抚他。一条浅青色的长纱歪七扭八盘在地上,青花瓷的茶杯在门口四分五裂,骨碌碌滚了一地,从房门到地砖上溅上了水渍和茶叶,狼狈不堪。
几个学徒你推我挤,伸长脑袋往里直探。忽闻一阵衣衫摩挲和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陶兮带着个样貌清俊的男人,杀气腾腾地站在他们身后。
“请让让。”
众人都噤了声,“唰”地让开一条道,呆愣愣地看着她擦肩而过。那位和她一起来的男子则束手停在原地,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样子。
见到她来,老医士老眼一亮:“哎哟,陶姑娘,你可算来了!这位姑娘不知如何,好端端的,醒了便要上吊!若不是念儿为她送午饭,再晚上几步,就救不回来了!你家公子把个人交给我,让我们好生照顾,给了这么多银子。要是死在我这医馆里,这让我们怎么向他交代呀,我陈氏十代盛名......”
陶兮快步迈进屋子,踢开地上碎裂的瓷片,在床前站定。
松月恹恹地靠在床头,胸脯起伏着,一双眼因为充血过度极为猩红骇人。脖颈上还有一块紫红色的勒痕,头发凌乱,犹为狼狈。见陶兮赶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将头骗过去。
“我借你衣服,不是让你寻短见的。”
陶兮语气冰冷至极,连眼角眉梢都吊着一股寒意。
浅青色材质细腻的轻罗软纱,是陶兮借给她穿的衣服。松月将其撕成长条,首尾相接做了个合适的长度,挂在房梁上用来上吊。
松月绞着手,连指尖都用力到泛白,整个人对外是消极逃避的态度。
“呃......陶姑娘......”
老医士终于忍受不了这愈加冰冷的沉闷气氛,开口想缓释这分尴尬。
虽然来时对外宣称说陶兮是个丫鬟,但老医士此刻看出,这姑娘涵养气质跟普通的娇滴滴的丫鬟大相径庭,总是若有若无的透露出一股冷硬的气息。
之前她在那位公子身边敛眉低目倒也温婉端庄,然而此时她脸色铁青,那种盛气凌人的感觉犹为明显,甚至隐隐有一股肃杀之气。
陶兮深吸口气,向老医士勉强挤出一丝笑:“多亏念儿姑娘和您及时发现,救下了她。我......劝劝她,二位照顾她也劳累了,不妨去休息一下,这里有我看着。”
爷孙俩一老一少,为着这事闹得鸡飞狗跳。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大热天的急出了一身汗,手头的帕子都濡湿了。
念儿清冷的脸颊也沁出了细汗,衣衫略显凌乱。她咬牙将松月搬到床上,又忙前忙后的急救诊治,根本无暇顾及仪容。
她是个寡言少语的人,闻言只淡淡地点了点头,便扶着老医士离开了。还贴心地帮陶兮清了场,将廊下围观议论的人全都遣到外院。
世界又恢复了宁静。
陶兮眼神涣散,透过窗纱看着院内的绿植,秀丽的侧脸苍白冷淡,神情竟有些落寞悲伤。她呆了很久,久到她感到脖子酸痛,才重新把目光转过来,猝不及防与松月探究的视线撞在一起。
没预料到她会突然转过头,松月瞳孔一缩,慌忙低下头。
“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还会怕我?”
“我、我没有怕你......只是觉得,愧......”
“——觉得面对救命恩人,心有愧疚,是吗?那我会告诉你,你想活着,还是死去,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用对我心存愧疚。救你是我自己擅自下的决定,与你无关,你要是觉得我不该救你,早上你就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也许是因为她这番话太过惊世骇俗,松月不自觉张大了嘴,被震惊得神色空白。
陶兮冷脸坐在屋子中间的桌子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我跟你讲个故事吧。有个女子,从小也算是父母疼爱,过得平安喜乐。可惜命运不济,她五岁时,父亲罹患重疾,不治而死。她的母亲,因过度思念丈夫,三年间忧虑折磨得心智失常,动不动寻死觅活。
“那女孩才不到八岁,其余同龄的孩子都在干什么呢?嬉笑玩闹,无忧无虑?她每日提心吊胆的,只怕自己一不小心母亲就会自杀。可即便她如此谨慎,还是失算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松月俨然已经不知所措,呆呆地摇了摇头。
“——因为她的母亲,就像你这样,将衣服撕成一条条,系在一起做成绳,上吊自杀了。”
松月愕然无比,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动了动嘴唇,发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发不出任何声响。
陶兮话尾的声调变得嘶哑尖利,苍白的脸色像是寒冬里的冰雪,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女孩子回到家,发现母亲吊在单杠......吊在房梁上。她太小了,根本抱不动母亲,于是她哭着喊着求邻居帮忙,但是已经太晚了。”
陶兮的父亲身高近一米九,在他还算健康时,特别喜欢在家里锻炼引体向上。于是便在家里过道上安装了单杠。童年记忆里,母亲便笑意盈盈地站在一旁,怀里抱着陶兮,奶声奶气地为他加油鼓劲。
父亲过世后,她为了阻止母亲自杀,尽自己所能地排除一切障碍。她好像在短短几年间,就比平常孩子多出了十倍的心思。她藏起了家里所有的利器,封死了窗户,将所有带有尖利锐角的物品都换了,桌椅边角都贴了海绵。她自认万无一失了。
然而百密一疏,她忽略了那根单杠。
母亲一米六不到的娇小身高,那么柔弱,却发狂似的撕坏了自己曾经最珍爱的裙子,在那根承载了许多幸福回忆的单杠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松月声音颤抖道:“那女孩子,是......是你......?”
“是我。”
陶兮扯起嘴角:“你是不是以为,我只是因为触景生情,劝你不要想不开?——不,我想说的是,我母亲在多次自杀被我拦下时,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多管闲事。”
这四个字像是带了魔咒的铁索,松月因前文刚升起的一丝同情陡然勒住,布满血丝的双眼圆睁,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只是设身处地的想了想,整颗心像是被丝线缠绕着千钧重物,坠入无底深渊,疼得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因为我母亲是疯子,她觉得自己一睁眼,便是无尽的折磨,死寂破烂的家,亡故的丈夫,濒临崩溃的躯体,只会哭和拖后腿的孩子。没有人在意她,没有人关心她帮助她,所以她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你是疯子吗?”
“你和她相比,你有在意的人,你还有家人,年轻康健,这里还有个人想要助你一臂之力。你还能有机会补救一切,为什么想也不想,就选择了放弃?”
松月那原本空白至极的神色,在听到“一臂之力”时略微颤动了一瞬。
她仰起头,像是第一次相识一样,认认真真地看着陶兮的脸。宛如一个雕刻师,在仔细观察,要把她的眉眼刻在心里。
半晌后终于轻声问:“陶姑娘,您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看不得人在我面前自杀,就这样。就算要死,你也得让我知道是何缘由,让我知道你死得其所,而不是像个笑话一样,什么也不说,脑子一热,带着秘密离开,徒留活着的人伤心,任由伤害你的人逍遥。”
陶兮长叹一声,露出个凄惨到令人心悸的笑:“我一直觉得老天对我犹为残酷。父母双亡后,父亲的好友陈先生收养了我,他对我视若己出,我也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我以为我的好日子终于要到了,可没成想,几年前,他也离我而去了,被奸人杀害。这就是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要为他报仇,即便这个仇敌他是官儿,我也毫不在乎。就算他做了宰相,我也一定会抓住他!”
松月愕然不已:“官儿......陶姑娘,你已经知道了他是谁吗?”
“当然。陈阳县当前的知县,黄安。”
松月蓦地睁大眼睛,眼神微动,胸前剧烈地起伏着。
一下子说了太多话,陶兮声音渐渐发哑,她自嘲地笑笑,掇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
一声极为微弱的叹息打破了沉默。
“......许、许之桢。”
陶兮的手一顿。
从牙缝中艰难挤出这几个字,就已经耗尽了松月的大半勇气。
不过说出来之后,她自己也松了口气,开始慢慢吐露心事:“是许之桢。我和苏郎一样,都曾在许之桢府里伺候,他是跟着大少爷的小厮,我是兰心姨娘的婢女。姨娘有孕,许之桢借探视之由,几次三番勾搭调戏,还威胁我说若是不从,便将我打瘸随便配个老男人。”
“兰心,是黄安的义女吧?”
“是......兰心姨娘是个好人,她性子良善,视我如姐妹,还教我读书。”松月小心翼翼地觑着陶兮的脸色,“为了不让姨娘担忧,伤了身体,我一面极力躲藏许之桢,一面忍气吞声。某次,我偷偷借送东西的机会和苏郎诉苦,不料被发现,禀报了许之桢。许之桢大怒,说要打死我们。是姨娘挺着七个月的身孕,苦苦哀求,才留了我们一条生路......”
松月攥紧拳头,勉强克制住哽咽的尾音。
“我们被赶出启安府,又是姨娘差人送了我首饰衣物,留作生计。我和苏郎便来到这德平府住下,日子倒也过得去。可是,不知为何,苏郎总是不甘心,依然想回启安府。他还说,跟许之桢有笔血海深仇,还未得报。我问过是何血仇,他总也不说。大约半月前,我和苏郎在街上买菜,却碰见了......许之桢的贴身小厮。”
年轻的夫妻被几个小厮堵在巷口,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傲慢鄙夷地上下审视着他们。
“松月姑娘,可真是巧哇。当初你在兰姨娘身边,也算是锦衣玉食,如今怎么穿得如此穷酸?可惜你不识相,老爷有心厚待你,你倒好,为着个苏凡,竟执意不从,还闹到老夫人那里,不识抬举!——既见到了,速速和我们去见老爷,领罪受罚!”
苏郎,本名苏凡,静默地站在那里,形容枯槁。
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这群狐假虎威的家仆们,也就忽视了他眼底里浓郁的杀意和憎恨。他的拳头隐匿在衣袖里,周遭喧嚣的吆喝,和面前的挑衅奚落之语,遮住了他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的嘎吱声。
松月苍白的脸满是戒备:“老夫人做主放的我们,难不成老爷要违逆老夫人吗?”
男子冷笑道:“老夫人三月前驾鹤西去,你竟敢随意搬弄老仙君的名号来吓唬人?来呀,把这对不知羞耻、背恩叛主的奴才,抓起来!”
许之桢因公事来此,住在德平衙门,他们便将挣扎的两人捆起来送到府衙。
“......就这样,他以私相授受、背主叛逃的罪名,将我俩抓起来。苏郎本就身子有疾,又被他们下死手打,担心会没了性命。我只好忍辱求许之桢手下留情,他说、他说只要我愿......伺候他几夜,就放我们生路。他以苏郎的性命要挟,我不得不勉强相从。”
陶兮重重地吸了口气,握着茶杯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所幸苏郎没受什么重伤。许之桢觉得烦腻了,似乎也是有什么急事,因此也就放过了我们,匆匆赶回启安了。经过此事,我有意离开此地,前往南方,找个偏远之地住下。但却遭到苏郎的激烈反对。”
陶兮皱了皱眉:“是因为他说的,要向许之桢复仇吗?”
“是......他说与许之桢有杀父杀母之仇,甚至要变卖兰心姨娘送我的首饰,说要写诉状状告许之桢。我吓得魂飞魄散,藏好首饰,百般苦劝。我们人微言轻,许之桢是一方总督,我们如何能斗得过他?
“听了我的劝告,他似乎冷静了下来。我以为他终于明白了,便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那夜我们在那破房子避雨,我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中,苏郎打开包袱整理衣物,向我辞别。我劝不动他,只是牢牢攥着那枚姨娘赏的玉佩,被他掰开手指拿走,他说此生对不住我,他会以死京控,报父母之仇,不惜一切代价......”
至此一切明了,他们刚发现松月时,她手上那明显的勒痕,是因为死命攥住玉佩而留下的。
“他要京控?!”
古时民众若有冤屈,地方最高官署不能解决时,可赴京城控诉,谓之“京控”。虽说如此,全州尽在许之桢掌控中,一个小小的平民,如何能突破重重卡哨去京城呢?
陶兮猛地站起来:“他和许之桢到底什么仇?苏凡到底什么身世?”
松月捂着嘴,竭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良久后闭上眼睛,声音沙哑:
“他说,自己是陈阳山人。五年前,许之桢派兵剿匪,声称剿灭数百人。——但是许之桢杀的不是土匪,而是......百余口普普通通的无辜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