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时分,正值许多人入梦之时,黑云压顶,楼阁街巷都在这漆黑无月的浓重夜色中,轮廓隐匿在黑雾中。
茶楼院后的客房内,却仍旧亮如白昼。杜璟伏在案前提笔疾书,一边分出神听着陶兮的话。
猝然听到“陈阳山”,他蓦地停笔,抬起脸来,一向和煦的俊脸带了些狠戾和怒意。
“......这么说,许之桢是杀良冒功?”
陶兮顿了顿:“殿下,松月的说辞并无错漏,也解释得清楚她身上的疑点,她没有撒谎。但她也只是从丈夫苏凡那里听到的,兼听则明,是否发生过这种事......我看,得先找到苏凡。”
杜璟颇为赞许地点点头,撂下手中的笔,向她勾了勾手。
这动作散漫熟稔,他气度又矜贵优雅,自然而然带了点亲切随和的意味。特别是结合他脸上那温柔似水的神色,总是深沉缱绻的多情眼,很难让人不产生好感。
他要是对谁都这样的话,后宅一定很精彩。陶兮扯了扯嘴角。
陶兮慢步走上前,杜璟低头翻找着信件,错过了陶兮脸上一闪而过的揶揄之色。等他抬起头,陶兮俨然一副准备洗耳恭听的模样,直直地戳在旁边。
一封信被递到她面前:“你看看这个。”
封皮上落款赫然写着“沈池”二字。
“殿下,这......似乎不妥。”陶兮面露难色,移开目光轻声道,“我师父教过我,做事要长眼睛,不该看的就别随便乱看。您有什么直接吩咐就行。”
杜璟哑然失笑:“在问天府的庄子里,你不是见过沈池了么?依你的聪颖,恐怕早都猜到我和他之间的联系了。”
“......”
陶兮泄了气,悻悻地接过信拆开。
当朝探花的字矫若惊龙,洋洋洒洒,笔酣墨饱。边看边惊叹不愧是学富五车的才子,因为那潇洒的行书,好几个字她压根辨认不出,只好照前后文意思猜着读完这封信。
这封信,倒是解答了陶兮自问天府后的疑惑。
沈池提到胡廷瓒府里那场大火后,胡府内又出失窃之事,且是十分要紧的信笺。胡廷瓒本人不敢声张,只暗中调查;他与许之桢愈加疏离,连书信都停了,此次寿宴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
诸如此类,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她略放下心,然而当看到末尾时,呼吸一滞。
“......另:大火当夜,杨赫目睹有男子蛰伏,同陶兮姑娘劫走嫌犯青竹。此人年约三四十左右,手握一物什,通体发光,其形方正,甚为奇特。”
陶兮神色如常,低头将信纸合好递还杜璟。
当晚和她一起行动,从胡府救走贺晃的是裴镜。因为火灾,胡府上下的目光都被引了过去,两人争分夺秒协同行动。她记得因为夜深浓黑,用通讯机照明来着。
难不成管家杨赫没去救火,还在某个角落观察着他们?而裴镜使用通讯机,就被他看到了?!
电光石火之间,陶兮迅速压下焦躁不安的心绪,回视杜璟审视的目光,做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疑惑表情。
“原来杨先生没去救火,一直在旁观察着我啊。”
杜璟形状漂亮的眼睛微眯,在烛光下那抹笑容更显妖冶:“那个人是谁?你的师兄严令尘,可完全不像三四十岁的模样。”
陶兮笑道:“自然是我的大师兄,老头子收了好几个弟子,甚至有些我也不认得呢。”
“他手上那发光的物什,倒是很新奇。”
“萤石。他整天就喜欢捣鼓石头,雕个无事牌玩玩儿。”
“形影不离?连救人时都要拿出来看两眼么?”
“......无事无事,平安无事嘛。就是图个彩头。四十多岁没娶媳妇,捣鼓这些打发时间咯。”
杜璟一手支颐,以一种十分放松舒适的姿势伏在案前,只静静地与陶兮对视,不置可否。许久后他轻笑了声,忽然从座椅上站起来,慢慢朝她靠近。
他们一坐一站,本来离得就近,杜璟只需半步,两个人便留下一掌的距离。
他容貌俊美夺目,隐隐带着凌厉的吸引力。那双可入画的长眉微挑,眉眼含笑湿润,仿佛下一刻什么缱绻万千的情话就要脱口而出。绝大多数女人都很难抵抗得住这般距离下的凝视。
陶兮往后退了退,后背靠在窗棂上:“殿下,我说的不对吗?”
杜璟又逼近了几步,轻声道:“不对。”
“哪里不对,还请.....”她倏地闭上嘴。
——杜璟突然抬起手在她身侧,将背后的窗户关上。不知是否是她多心,总觉得杜璟的袖子若有若无拂过她的耳朵。
“你之前从未说过你有师父和师兄,是严令尘出现后,才突然频繁提及的;你说从小在和州的山里长大,为何你和严令尘、青竹甚至之前被你带走的卢举人的小妾,都是北方口音?”
“......”
陶兮上身往后一倾,神色茫然:“殿下这话,我不太明白。卢举人......是谁?他小妾又是谁?”
“前段时间,津州府尹抓到个人,名为王炬,也自称从和州而来。只是他疯言疯语,还威逼利诱接近一家士绅的女眷跟他离开,被以谣言惑众之罪下狱。但几天前他越狱了,而且不知何来的炸药,炸开了牢狱。种种迹象表明,他还有同伙在外,里应外合。”
杜璟凝视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一丝表情,带着些许揶揄。
“唔,这还了得?强抢民女,里应外合越狱,简直是目无法纪!一定要抓住他们。”
陶兮义正词严道。
他们这些人经历过系统性的训练,习得一手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撒谎技能,圆谎更是随口就来。
“陶兮,事已至此,再遮掩也毫无意义。我知道你们不是简单的‘小门小户’,你们似乎是同一组织,各个身手过人。且拥有特殊手段,甚至能在坚守严密的牢狱里传出消息。从仁州城的那位女子,到问天府府上的小厮青竹,津州府的丫鬟,都是你们想发设法带走的人。你们究竟有何目的?”
窗外起了风,能听见外面竹林在风中摇曳的沙沙声,反衬得屋内气氛诡异的凝滞。
在善王面前,敷衍了事、装傻充愣是不管用的。他既然开口发难,必然是已经调查清楚有七成把握。
不知王炬那个坑货怎么执行任务的,在津州这紧挨京城之地,还敢逛青楼招摇过市,任务失败不说,下狱、越狱、里通外合,现在朝廷想不注意都难。
“殿下果然一直在调查我啊。”
或许是觉着自己太过紧逼,两人之间密不透风,眼前清丽纤瘦的身体微微僵住,以他这个视角能看到锁骨前白皙如玉的肌肤,和鸦羽般浓黑微翘的眼睫。
杜璟清了下嗓子,收敛了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略退了些距离。
他淡淡一笑:“我只是对姑娘的事太过在意罢了。”
陶兮没理会他话里故意夹杂的暧昧语气,脸上依然镇定自若。
为今之计只有真假参半地说明:“不错,卢举人的小妾是我带走的,我只是看不惯她嫁给个老头子,被打断了腿躺在床上病入膏肓,而她听说我与青竹有仇,心甘情愿跟我走的。至于青竹,殿下手下的杨管家曾审问过他,应该听他说过是从和州过去投奔黄安的。您知道他的盘缠从何而来的吗?”
“......为何?”
“因为他曾与卢举人的小妾黄雪,订过婚约。楚江泛滥,颗粒无收。他受不了耕种的穷苦,预备北上投亲,在仁州城将未婚妻卖给了卢举人,在外好一阵逍遥挥霍,方才去问天府投奔黄安。”
杜璟微眯着眼睛,继续追问:“那位王炬,你又作何解释?”
“不认识。”
这是事实。她与王炬素不相识,从未碰面,也没有任何私下联系。上次王炬在群聊里连发几条炮轰她,满打满算也才是他们第一次交流。
她坦然迎着杜璟的视线:“——从不知道这个人。殿下多心了,我向来目的只有一个,为父报仇。我的几个师兄妹,都是情谊深厚,有他们襄助我才能查到杀父仇人。未曾提起他们,只是因为行走江湖,自然要慎重,逢人直说三分话。”
两人对视许久,杜璟身上那种锋利敏锐的气息渐渐消退,疑虑之色褪去三分。
他轻舒眉头,似乎是松了口气一样,长叹了声:“并非是我多疑,只是姑娘太过特别,与我之前所识的女子大为不同,所以分外关注。”
陶兮点点头:“殿下所言,我都明白。”
杜璟勾起唇角,转身在书案前悠悠落座,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叩着桌沿,思索着什么。沉吟片刻后,他抬眸问道:“报仇之后,你有什么打算?你有这样的才学,就甘愿退居一隅么?”
他神情淡然温柔,那双眼在烛光下微微闪动,夹杂着一丝隐匿的期待。
“找到父亲的遗体,带他回家,然后安心做普通人。”
“若是我说,你可以和我去京城,日后必定大有所为呢?”
陶兮清澈的眼珠漂亮湿润,但是冷静:“殿下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只是一介女流,即便入京,又能有何作为呢?”
杜璟失笑了声,摇了摇头:“陶兮,你明知我的情意,为何要故意视而不见呢?”
外面忽地传来几声极轻的啪嗒声,逐渐的,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密了许多。雨势愈来愈急,打得砖石噼啪作响,窗外疾风劲雨响成一片。
雨声能遮掩很多东西,包括陶兮一瞬间紊乱了的的呼吸声。
陶兮沉默了很久,轻声道:“草民无意攀附。”
“可我想让你攀附。”
她眉头一跳,艰涩应答:“殿下还是......”
——砰!砰!
门外敲门声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陶兮如释重负,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紧绷的肩膀顿时放松了下来,非常显而易见的动作。
杜璟神色一黯,眉梢间的笑蓦然淡了下去。
他声音有些许的怒意,显得紧绷干涩:“什么事?”
一个随侍战战兢兢地推开门,听得出杜璟此时心情不悦,瘦长的身体缩在门口。他专管日常用度,书信通报之类的事务,大概是有要务禀告。
“回、回殿下,是京城那边的消息......”
他从胸口抽出一封信,犹豫地看向陶兮。
陶兮心领神会,朝杜璟略一颔首,轻声告辞。她感到身后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梗着脖子不去和他对视,垂首转身关上门离开。
*
她站在廊下,漠然地看着黑夜中模糊的雨幕,雨势滂沱,走廊上摇晃的风灯下,数条雨水好似银色的长针,击打在砖石小径上。清凉的雨雾扑面而来。
陶兮深吸了口气,按了按眉心:“躲在那里干吗?”
廊柱下一个黑影略动了动,语气沉静,但难掩郁闷不快:“你跟他谈什么了?我等了你快一小时,有急事要......”
严令尘慢慢走过来,颀长玉立的身影在灯下逐渐明晰。
“严令尘。”陶兮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见她神色紧绷,严令尘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他喉结上下滑动,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陶兮吸了下鼻子,一向平静的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就是......他说对我有情意,想要我跟他回京。”
每听到一个字,严令尘脸上的神色就冷了几分:“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只想报仇,无意攀附......算了,这些不是重点。他暗中调查我们,王炬在津州越狱动静太大,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直在调查这些。仁州城黄雪儿逃脱,他也怀疑是我们的手笔。他现在只当我们是什么江湖门派,万一他再有心,将多起失踪或离家出走的案子并案调查,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有我们这样的存在了。”
“......”严令尘嘴唇微动,无声地骂了句。
不远处有说话声传来,是杜璟手底下的两个侍从在谈论着什么。松月提供的情报太过重要,且与杜璟最关心的许之桢挂钩,他必然极为重视,彻夜不休部署调查。
“我能敷衍得了这一时,但往后他就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了。不能再耽搁,启安不用去了......”
说话声由远至近,隔着一堵墙,只要转过来就会打上照面。严令尘急中生智,快步上前拽住陶兮手臂,一手虚扶着她的腰,闪身进了身后的房间。
两个侍从并肩走过,脚步声渐渐离去。
陶兮冷冷拍掉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怒道:“干吗搞得跟做贼似的,他们又不是不认识你?”
“......因为我把云昇和应忠都打昏了。”
眼瞧着陶兮美目圆睁,转过来揪住他的衣领就要开骂。
“他们是杜璟近侍,你干吗要打昏?你不要命啦?”
杜璟却一改在她面前那种散漫放松的神态,垂下眼神,神色有些凝重,陶兮愣了愣,陡然松了力气。
“戴宁到陈阳山和霍贤汇合了......他受了伤,向我们求援。今夜我们必须得走。”
窗外的雨势渐渐小了些,只是狂风乱作,院内花草林木一片狼藉。苍穹上黑云滚滚,不知是否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