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镜子的那天以后 第45章 崔夫人

直到这对师徒谈话结束，顾老的儿子顾黎卿送他们出门时，陶兮仍旧低眉顺目，刻意与顾黎卿保持距离。也再未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过，是尴尬避嫌，也是没有勇气直视那张脸。

甚至在上马车时，杜璟为她撩起车帘，示意她先上车，这一举动连常年面瘫脸木头人般的应忠都愣了愣，当然更是令陶兮无所适从。

“......殿下，您这是？”

回应她的是杜璟一贯那温和的笑，只是那眼底的神色太过复杂，似乎是在透过她去看别的什么人。

马车渐渐驶离，陶兮伸手拂开窗帘，看着顾黎卿那清癯挺拔，酷似某个人的身影在视野内逐渐模糊。直到他转身回去再也看不见，手臂酸痛无力抬起，才闭上眼睛缓缓放下手。

她转过身来，杜璟双手交叠在胸前，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他长相极为俊秀，眉如墨画，不笑时自有一股锋利冰冷，眉眼间都是冷霜般的疏离，令人难以接近。

他擅于利用自己的相貌，因此何时何地，都以一副温和可亲的笑容示人。除非他明白，面前的人不再需要用笑容来应对。

陶兮无声深吸了口气，沉声开口：“殿下，我知道您对我有诸多怀疑，我承认我有不少隐情。但关于崔夫人的事，我字字属实。”

“哦？”杜璟看着她轻笑了声，语调慵懒，“姑娘言重了。你我本就萍水相逢，各自有所保留才是对的。我只是好奇，令尊陶青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教出您这般秀外慧中的女儿......”

“您......调查过陶青？”

杜璟微微皱眉，对她这样直呼父名的举动心生不适，点了点头。

陶兮定定地看着他，嘴边的笑容淡了下去，舌尖泛起苦涩：“殿下，您误会了。我父亲不是陶青，是一同被黄安杀害的另一个人，陈玉珩。”

“......什么？”

杜璟哑了哑声，双手自然垂在身边，缓缓坐正了身体，讶异地看着陶兮。

“是我之前没说清楚。我姓陶，您便以为陶青就是我父亲，其实，我与此人从未见过。我幼年时生身父母双双离世，是陈玉珩抚养我长大的。我尊称他陈老师。”

“所以，你见到顾黎卿的那声‘陈老师’，是指这个人？”

“是。”陶兮惨淡一笑，“我视他为生父。然而某天他独自离开，再也没有回来。我便发誓要寻他。这身......武艺，都是为了在这世间行走下去，寻找他的踪迹。我一直坚信，总会有寻回他的那天。可是前不久，我时隔多年终于再次得到他的消息，却是他的死讯。”

杜璟静静地听着，眼神暗了一瞬。

“殿下，我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只为了找到我父亲。现如今，我寻找了数年，视若生父的人死于非命，我在这个世上的意义，只有找到那个凶手复仇了。我根本不在乎黄安牵扯到了什么人，又和什么势力有关，我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即便他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必然会如影随形。”

陶兮揉了揉眼睛，拭干眼角叹了口气，露出皓腕上那串香珠：“这香珠，无论是首辅夫人，还是平民百姓；无论价值千金，还是一文不值，对我来说，都一样。它只是个信物，是我随手救下三条性命，对方对我的感恩。既然这串香珠是太后所赐，戴在我手上岂不是暴殄天物......”

她淡淡的看着腕上的东西，将它褪了下来递给杜璟：“不妨交给殿下处理吧。”

杜璟默然注视着她，漂亮清澈的眼眸淡漠平静，不含一丝感情。即便是那些见多识广的重臣贵族，知道这手串的来历也必会是心存敬畏的，可她态度随性，仿佛真的像在拿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什。

他抬手在那香珠上顿了顿，轻轻按着她的手：“崔夫人所赠，我何来资格谈‘处理’之事。”

“......”

陶兮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紧绷着，神色阴沉，隐隐透着些不耐烦。这串东西简直就是烫手山芋，谁能想到当初自己只是随手施救，就救下一个前首辅的夫人，不得不牵扯进十二年前的旧案。

眼前这个善王心机深沉，多疑敏锐，自己又在他面前展露太多锋芒，估计此人早已脑补不少类似“赵氏孤儿”的戏码：豪门家族遗孤侥幸存活，隐姓埋名，练就一身绝技，只为家族复仇。

明里暗里他多次试探自己与崔家的关系，又对陶兮那超乎常人的学识表达疑问，毕竟在这个时代，一个平民女子是绝不会读书识字，而这太过凌厉的身手更让人心生疑窦。

她默然收回手，将香珠戴了回去，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第二天一早，杜璟便启程带着一行人南下，偏离原定向东的路线。

他御下极严，侍卫随从只闷头跟随，无人敢质疑询问。而陶兮照常面色淡漠，连一句话也没问，好似泥捏的一样。

就这样闷头走了几天，翻越数座山，走得人困马乏。此时天气已进溽暑时期，南方群山环绕树木丰茂，隔三差五的小雨带不来丝毫凉意。地面才有了些湿意，转眼间又是艳阳高照，整个天地间像是蒸笼一样，潮闷炎热，让人喘不过气来。

进了建安府地界后，杜璟在一个名叫水阳镇的城镇里停下。这小镇地处西南，三面环山，天高皇帝远，清苦贫瘠，最生产的就是山匪盗贼，处处透着一股寒酸的气息。连号称镇上最气派的客栈，进去一眼扫遍也是扑面的紧巴逼仄，小家子气。

这小镇鲜少有外人，特别是杜璟这一行人，俊美无双的年轻公子，高大英武的壮汉，儒雅随和的书生，中间还夹杂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一路上本就惹眼。也不是没有那心怀不轨之人来招惹，但都被应忠云昇抬抬手就收拾了。来到这镇上，没少被人围着看，在街上走过，背后窸窸窣窣的都是旁人的议论声。

马队走过地砖残缺的小巷，走过老旧失修的街市，身边的人群渐渐稀少，四下房舍也都零落冷静下来，在一栋窄小的老宅前停下。

宅院外墙上爬满苔藓，门上的漆尽皆剥落，杜璟拂开旁人，亲自上前扣环敲门。过了许久之后，门开了条缝儿，一个穿灰色袍子的老人走了出来，上下打量着杜璟：“你找谁？”

“这是林老夫人宅邸么？劳烦通报一句，我姓苏，是京城来的。”

那人见他衣着考究，气度不凡，不得心生敬畏，点点头道：“您稍等。”，虚掩上门。

不一会儿便听见里面急匆匆脚步声，那人“哗”地拉开了门，弯腰弓背将杜璟迎了进去：“贵人，我家老夫人有请。”

杜璟淡淡点头，用眼神屏退了要跟上他的随侍，叫了陶兮的名字。陶兮原本站得离他几步远，听到这呼唤只得上前，与悻悻退回的应忠云昇二人眼神相对，看到他们神色诧异无奈，自嘲一笑跟了上去。

陶兮与他错开距离，看着杜璟颀长挺拔的背影，心里暗自盘算着。

林老夫人，前首辅崔珦的妻子。善王果然一直怀疑自己与崔家有关。

之前那番辩白，他是一个字都没信的。甚至在她还未道明时，在还和他为贺晃一事交涉时，他便已经暗中调查自己了。

他当然不是为了帮陶兮复仇。而是想弄清楚，陶兮这样突然出现的人，与胡廷瓒、黄安、甚至崔夫人都有关，是个绝对的不确定因素。

更何况，陶兮无意中撞见他在胡府布有卧底，在整个南方有自己的情报网，知道他不经上奏擅自离开问天来到仙池府，这几桩事若是被有心之人上报皇帝，他便是擅离职守、居心叵测的大罪。

即便是亲王，也不得随意行走，离开京城。他这次奉旨到问天、仁州等几个州府，并不包括仙池，这里是西南总督许之桢的管辖范围。而众所周知，许之桢是方锡良一党，且与善王势同水火。

若无陶兮的出现，杜璟这一切事务都做得天衣无缝，不留痕迹。他将心腹留在问天府处理要务，自己则微服乔装来到仙池，凭借他快捷的情报网便可高枕无忧。但凭空出现了个陶兮，他自然要尽快确定陶兮身份，调查对他是否有威胁。

宅院并不大，连刚才路过的土财主家都比这里宽敞精致，很难想象这里住着曾经权倾朝野的内阁大臣之首崔珦的夫人。

门子将他们带到后宅便离开，一个老嬷嬷在门口等候着。她虽苍老佝偻，衣裳简朴，但头发依然梳得一丝不苟，不卑不亢地向杜璟施礼，揭起门帘迎他们进屋。

浓郁沉闷的药味扑面而来，屋内压抑昏暗，大热的天，窗户却关得严严实实，透不进几缕光线。

时隔一个多月，陶兮再次见到那位崔夫人。

她虚弱地靠在床头，呼吸虚浮无力，还伴随着难以抑制的咳嗽。微微转过头来，一双浑浊的眼睛定定看着杜璟，久久后绽出一个惨淡的笑：“善王殿下......真是稀客。我重病在床，只能以此病容见客，真是失礼了。”

崔夫人微微摆手，跪在床前侍奉汤药的丫鬟放下碗，站起来等候在一边。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清秀，陶兮认得出，就是当时在山匪中救下的那个小姑娘。

杜璟侧过身将扇子递给陶兮，慢慢走上前。

“崔夫人，您离京时身子还不是这样的。究竟......”

老夫人自嘲地摇摇头，又咳了几下，声音嘶哑：“都是太后恩典，药石、燕窝、参汤这些吊着，我才勉强看着有口气。我自己身体，我自己最清楚，早已是强弩之末了。再那样每日的吃下去，也只是徒然，浪费银子罢了。”

杜璟顿了一下，嗓音艰涩：“那也不能，只喝这些药。陶兮，出去告诉......”

“殿下不必为我操劳这些。”崔夫人淡淡地道，“我是没几天活路的人了。留着银子，安顿好身边的这些人，就足够了。他们打小就在崔府，如今到了这副境地，是崔府对不起他们......”

一旁站着的丫鬟眼圈红着，吸了吸鼻子，不时抬手用袖子拭泪。

杜璟默然良久，朝陶兮投来目光，陶兮会意，上前来站在他旁边，朝崔夫人行礼。

崔夫人昏花的眼睛钉在她身上，神色迷茫，只能堪堪靠在床头，脑袋小幅度晃着，刚才一番话似乎耗费了不少力气，摇摇晃晃地就要滑下去。杜璟眼疾手快，快步上前扶住她，将靠枕摆正了些，轻轻将她放下去。

“......殿下，仔细玷污了您。”崔夫人仰起头，微弱的叹息几乎难以听见。

杜璟顺势坐在床前，摇了摇头。

崔夫人复又将目光移向敛眉低目的陶兮：“......殿下自小，就是个冷淡的，身边从来不带什么丫鬟。如今也是长大了......呵，这姑娘看着面善，生得好相貌，神妃仙子一般，是比太后执意要嫁你的那位尚书之女好看呢。太后眼光没我好......”

她干黄的脸上泛着慈祥的笑意，目光悠长，眼底透着怀念留恋之意。

“太后自己曾说，这么多年，她看人的眼光，确实不如您。”

杜璟朝她温和笑了笑，转过脸对陶兮说：“给老夫人看看吧。”

陶兮点点头，抬起手褪下那串香珠，呈到崔夫人面前。

崔夫人略微诧异，低头看着陶兮手心中的物件，蓦地脸色微变，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拾起香珠：“这、这香珠......怎么，怎么会在你这里？”

杜璟微微皱着眉头，一眼不眨地盯着崔夫人的神色，未错开一瞬。

“一个月前，崔夫人途径太平府地界，在那里遇上山匪劫掠。共有五名山匪，为首的是个黑黝黝高个子的汉子。当时旁边的这位......”

陶兮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丫鬟。

“——翠屏姑娘，被匪徒捆住手脚，她的父亲也身受重伤。形势危急，有位少年出手，将那几个匪徒制服。崔夫人为表感激，将这串香珠给了那位少年，是不是？”

崔夫人眼睛睁大，满脸讶异：“你怎么知道......”她忽然想到什么，上下仔细打量着她，“难、难道你？”

陶兮抬起左手，在脸上画了道痕迹：“那少年还有一块覆盖了半张脸的红色胎记，对吗？”

“......”

“我就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