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镜子的那天以后 第4章 赴约

打架的人有很多种。有些擅以气势震慑对手，开打前放垃圾话，开大时大喝大喊、抑扬顿挫；有些则沉默寡言，连粗气都不闻一声，只是闷头使劲。

风格也流派众多，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迅速出击让对手招架不及，也有说法是力道压制一切，无论什么路数都抵不过绝对的力量压制。

有那卑鄙无耻之人则贯彻人多势众，乱拳一通挥，让他顾头不顾腚。

徐公子这一类的无赖最喜欢这种，无论是围堵一个看上眼的小媳妇，还是教训一个触了他霉头的倒霉蛋，一窝蜂带着家犬们包他个水泄不通，对方也只能服软投.降。

说到底宝和镇也只是和州偏南部的一个小城镇，附近方圆除了穷酸种地的，就是街头混混。有几个是他的对手，又有谁敢不忌惮着他的知县父亲。

破家县令，灭门府尹，这可不仅仅是一句俗语。

所以当他的七八个小卒围在一起，似一堵墙将陶兮罩在阴影中。徐公子悠然自在地抬起下巴，期待他听过很多次的，声音颤抖，怯弱恐惧的求饶。

然而事实发展与他所期待的背道而驰。

只听一个拳头击打到身体的沉闷声响落地，有个小厮惨叫一声，双手紧紧捂着自己裤./裆跪在地上。

陶兮紧握拳头以指骨为武器，朝着另一个发愣的小厮鼻间砸去，她体态轻盈灵活，迅捷如风，落在人身上的拳头和踢击，有着清脆狠厉的击打声，力气竟十分凶戾。

她的身手没有话本子上那种侠客般赏心悦目，也不会一字马，后空翻信手拈来。但每次袭击都精准有力，直逼命门要害，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简单有效。

她打斗时沉默无言，只有衣衫在风中摩擦的声音。

旁边痛苦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转眼间众人都被撂倒，或趴或躺，陈列了一地，哀嚎着打滚。

徐公子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手上的扇子掉在地上，钉在原地不敢动弹。

陶兮连个眼神也没施舍给他，闪身就进了屋，背了个包袱径直朝大门走去。路过他身边，斜了他一眼，徐公子心里发凉，踏着小碎步给她让开一条道。

他目送着陶兮离开的背影。陶兮走到大门口时忽然动作一顿，干净利落地转了个身，走到他面前，扬起手给了他两个响亮狠力的巴掌。

徐公子毫无戒备，只觉得这两个巴掌力气极大，将他脖颈上的筋扯得剧痛，他“哎哟”了一声，捂着脸怒目而视。

陶兮指着他的鼻子，低声道：“这巴掌，是替那些被你欺负糟蹋的女孩子打的。再提醒你一句，有种就来找我。要是敢拿村里人出气，我本事也不算大，但溜进知县府里杀个人是轻轻松松的。”

她语调平淡，听不出情绪起伏，只是在话尾的那个字咬字清晰了些。在见到她刚才那凶狠的身手后，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在虚张声势的威胁，更像谈一个将来会兑现的承诺。

徐公子点头如捣蒜，嗓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她走远。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桃花会”只是今年徐知县一拍脑门想出来的适婚男女相亲大会。

实际上只是找个开阔地摆点耍猴戏的，放几个招牌，男男女女来了到这里转悠一圈。各自压抑着自己想要伸长的脖子，匆匆忙忙地扫上几眼，看有无入眼的命定之人。

迎神节才是主角儿。每年的四月三，都是老祖宗惯例流传下来的“迎神之日”，祭天拜神，乞求一年安稳祥和来年风调雨顺。

在楚江的最大支流金水江边，横亘数里摆满了摊位，从小孩玩物到老人拐杖，从米面粮油到桌椅板凳，应有尽有，也算是一年一度的盛会。

每逢此时，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尽管赶路赶得筋骨酸软，一到节会上瞬间卸去疲惫了。

冷水村距金水江不过二里，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村里不管男女老幼，只要有心的，腿脚能动的，早早儿的吃完早饭，就扶老携小，背上干粮和水凑热闹去了。

留在村里的，都是那腿脚不灵的人，和不得不留下来照顾的家属。陶兮家在村里最西边的小坡上，刚才的动静根本没人注意到。

村子里冷冷清清的，陶兮背着她的包袱走到村东，王铁匠正在门口用锄头刮锅底灰，他的老婆瘫在摇椅上晒太阳。

见陶兮背着个包袱，王铁匠热情打了个招呼：“小桃呀，这是要去江边赶会啊？”

“王叔早啊，我去城里换点东西。”

陶兮走了过来，很有眼力见的帮忙把快翻了的锅扶好。王铁匠十分欣慰地点点头：“怎么不去江边啊，今天可热闹了。你婶子前些日子发病了，离不开人，不然我也去呢！”

“那得多抓点好药吃着，去宝和镇的无心堂看看吧。”陶兮凑上前瞅了瞅微微抽动，形容憔悴的王婶。

王叔一张老脸皱成了橘子皮，连连摆手：“哎哟，那不是有钱人才看得起的药堂吗？我们可去不了，村里的何老仙凑合凑合也还行，药还有点用......”

他突然噎了一下，手上被陶兮塞了块银子，还有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条。

“我、我说大侄女啊，你这是？”

陶兮笑了笑：“药方。就照着这个抓吧，不能保证根治，吃个两三个月，起码能好好说话，也能照常走动。”

她朝王铁匠摆了摆手，往村口的那条大路走去。

王铁匠被她的笑晃了晃眼，手上一脱力锄头差点铲到自己的脚，半晌才回过神：“妈呀，孩儿他娘你看见没？这小桃居然会笑，我以为只会吊着张脸呢。哎，大侄女！你回来，你这药方怎么回事啊，还有你这钱，哪来的？你自己留着用吧......——怎么走那么快啊？！”

他自言自语间陶兮已经走出老远，转眼间就消失在那翠绿如烟的树木间，不见了踪影。

天气格外的好，晴空万里，春意乘着暖暖东风将绿意送上，侵染树木枝丫，路边一小簇一小簇的野花盛开着，淡淡的清新甜香像丝线一样绕在人鼻尖。

陶兮朝着集会相反的方向走着，偶尔有面善的外乡人来问去迎神节的路。

人潮渐疏，到达金水江的上游处的一座小山坡上，远远的有几个船夫零散坐在岸边。

她拐到一条小道，钻进树林中。

不一会儿，她就摇身一变，从容貌俏丽的纤弱女子变成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虽然自额角到脸颊有很大一块红色胎记，但仍瞧得出俊秀的眉眼。

船夫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知是谁说了个荤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忽然余光瞥见身后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少年。

“娘的，吓老子一跳！臭小子，你哪儿冒出来的？没事一边儿玩去！”几人粗着嗓子打发陶兮。

陶兮压低了嗓音，语调短促，倒是有**分少年人还未变声前的味道：“坐船。我赶时间。”

一个身材消瘦，年纪较长的船夫笑道：“小子，我瞧你穿得挺周正的，别是哪家赌气跑出来的？回去找你娘去，别打搅我们做生意。”

“少废话，这个够了吗？”陶兮掏出锭白花花的银子，递到他们面前转了一圈，“要你们之中最快的船，去仁州的万寿渡口，越快越好。不用找了。”

船夫们瞪直了眼睛，争先恐后地要来上工。

陶兮坐在船头，看着江边来往的船只，盘腿而坐闭目养神，努力压制着自己翻涌上来的胃液。

不知道是为了赶紧挣到那锭银子，那个油光满面，坦胸露背的船夫划得格外卖力，一脑门子的汗，好像后面有吃人的水鬼在追一样。

船摇晃得剧烈，陶兮几乎都要坐不稳。想起自己是个北方人，她的老家别说江河，连个大点的池塘都没有。

第一次学游泳就差点在大学的游泳馆淹死，头次坐船当着满脸通红要给她告白的学长的面，扒着船头毫无形象地吐了。

她晕船......

但是她现在是冷酷寡言、行迹江湖的英雄少年，晕船呕吐，这样丢份儿的事她绝对不能干。

于是只能强行憋着，好在早上没吃什么，她努力压制了一会儿，似乎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缓和了几分。

陶兮清了清嗓子，努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说大哥，我是急我也没让你赛龙舟啊，你不累吗？”

“累啊！”船夫大哥呼哧呼哧地答，“这不是你让快点吗？”

“......我只是与人有约，所以想尽快到。又不是奔丧，你这样子狠命划，别还没到，你先累死在半路上了。”

船夫大哥瞪起眼睛埋怨道：“怎么说话呢！我吴老三可是金水江边出了名的快船，人称金水潮上飘，比那潮水都快，力气也是出了名的，划两天两夜都不累！你就擎好吧！”

陶兮也没了脾气：“我累了，想打个盹。你划恁快我睡不着。你也不用急，三天之内到就行了。”

“你早说啊！那你睡吧，把帘子放下来，席子你自己铺啊。”

陶兮潇洒地摆了摆手，钻进船上的舱室里躺了下去，脑子里那种天旋地转的晕眩感才平息了下来。

吴老三果然将速度慢了下来，船身有节奏地摇晃着，就着那船桨划破水纹的声音，阵阵睡意席卷上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一阵喧闹嘈杂的人声，混着琵琶笛萧之类的乐声由远至近传来，将陶兮从天马行空的梦中吵醒。

她不爽地坐起来，身上滑落了一件薄毯子，她半睡半醒间察觉到是吴老三盖的。

一股濡了很久的汗臭味直窜天灵盖而来，陶兮捏着鼻子用食指和拇指指甲将它捏起来放在一边，掀开帘子探出头寻找那声音的来源。

吴老三坐在船头嘎嘣嘎嘣地吃着炒黄豆，见陶兮探出头来大嗓门问：“醒啦，少爷？你说你睡觉懒成什么样了，连席子都不铺。”

陶兮咧着嘴一脸嫌弃：“吴大哥，你这毯子多久没洗了？包浆厚得能当盔甲。”

“好端端的洗它作甚？这种毯子不能洗太勤，洗多了就不暖和了！没自己动手干过活吧？”

陶兮噫了一声，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钻出了船舱。

看到前边不远处有一艘玲珑精致、流光溢彩的画舫，有两层楼阁，上面的楼阁上还有三两个衣着光鲜的人在赏景。

画舫在夕阳下被镀了一层金光，越发的华丽璀璨。船窗上被微风掀起纱罗作的帘帐，能看到舱内装饰奢华，有人在放声高歌，有人在举杯豪饮，旁边的歌伎巧笑倩兮，在弹琴吟唱。

陶兮脱口而出赞叹道：“嚯，好气派的船！”

“没见识了吧，这叫画舫，里面坐的不是官爷就是有钱人。”吴老三朝那边努了努嘴，突然想起什么，“你没见过？我看你出手这么阔绰，还以为你是什么大户的少爷呢？”

陶兮向他翻了个白眼：“你见过自己一个人坐船的少爷啊？”

“见过。被老爹狠揍一顿，离家出走撒气的。”

“.......”

吴老三的船确实快，但为了速度就牺牲了舒适度。他的小船舱室狭窄逼仄，一个人睡进去都要龟缩得跟西瓜虫一样，一觉起来腰酸背痛，哪哪儿都不舒坦。

陶兮十分潇洒地支起一只腿坐着，像个不拘小节的江湖男子，听他唾沫横飞地吹牛。

从事这种跟交通有关的职业，都得有自来熟的性格，和侃天说地的嘴皮子。若是闷声不吭，不仅船客无聊，动辄三五天的行程上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闷都闷死了。

吴老三深谙这行业道德，见陶兮问起当前的路程，周围的事迹，嘴里的话像开闸泄洪一样，滔滔不绝。

“......你说的什么傻话，人家是当官的，狎.妓再正常不过了。先帝爷当年游历楚江，还逛了蓄春楼呢。现在的皇上也是这样，出一次宫就能带回去个美女，你小子毛都没长全，羡慕不来。

“二十多年前，皇上将当时的江南第一美女带回了宫，次年就生了个皇子。——哦，那位皇子现在就在仁州府里。说是奉旨来赈济灾民，整顿问天府一众官员的，这下又有官老爷要掉乌纱帽咯！”

陶兮眯着眼睛：“赈济灾民，一般不都是户部派遣官员吗？这种事用不着皇子吧。”

“人家是自己请旨的，关心黎民百姓懂不懂？这位皇子封号善王，可是人如其名，善良得很，五年前就管过西北大旱灾，四处开粥场，查办官员，谁不说好啊？现在又亲自请旨处理这次的洪灾，人人都跟那......什么霖，眼巴巴地盼着呢。”

“久旱逢甘霖。”陶兮淡淡地补充。

“唉对对，久旱逢甘霖。”吴老三一板一眼地重复了一下。忽然又神秘地凑了过来，陶兮下意识往后避开。

吴老三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说：“可惜这皇子容貌才华样样都好，就是整日里看着冷冰冰的，家里就纳了两个妾，也不甚搭理，人都说这皇子有龙阳之好......”

陶兮自小对这种家长里短、琐事八卦毫无兴趣，听罢面无表情：“你们又知道啦？是那皇子自己亲口说的？”

前朝好男风，总是传出些宫闱秘事等丑闻。因而大辰颇为厌弃男风，但总也挡不住某些权贵口味独特，追求刺激。

“这种事谁还会自己承认啊？”

陶兮毫不在意地坐远，又靠在船舱上闭目养神起来，吴老三正收腹提臀准备好好唠唠，见她如此反应也只好闭了嘴。

吴老三煞有介事地摇摇头，大概也是觉得无趣，不再搭理陶兮。站起来拍拍屁股去划船。

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船，一边用他那破锣嗓子哼着难听的小曲。

暮色渐沉，日光渐昏，那艘精致奢华的画舫早已被吴老三的小破船甩在了后面。

周围安静了下来，吴老三的哼唱声伴着水流声，竟渐渐动听了起来。和刚才画舫上那令人颓废丧志的靡靡之音不同，是听了感到内心平静的独属于平凡百姓的质朴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