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山顶滴水瓦,雕甍飞天十分精致,这家酒楼刚建成不久,内里已经是宾客喧闹,多有锦衣宝带的富贵公子往来。
门楼上挂着的泥金匾上,苍劲端正的四个大字“山色春晖”,正是问天府大儒,当今首辅之恩师的手笔。
这里是问天府东城大街上的一家酒肆,全大辰朝南方数一数二的城池,据说当年先帝曾在此击退反贼替天行道,所以得名问天府。
比别的城池大出三倍有余,又是南方重镇,富庶繁华,无出其右。
二楼依水的窗下坐着一位年轻公子,估摸着不过十五六。
样貌十分秀丽俊美,甚至有些雌雄莫辨。身形俊俏风流,但是正襟危坐端正严肃。若不是那副平淡稳重的做派,看走眼的总以为是女子。
堂倌往来也算见多识广,倒是从未见过如此出众样貌的少年,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陶兮不满地睨了他一眼,堂倌这才低下头,讪讪离去。
她这次可费了不少心思,舍弃了之前那套看着就牙酸的破烂衣衫,认真置办了一身行头。
虽然并未满身锦绣金线,颜色也素淡,但剪裁考究,飘逸潇洒,再结合她刻意化装过后的那张脸,看着非富即贵。倒是让人暗暗生出些许敬畏,猜不透来历。
她端坐着欣赏窗外水光荡漾的楚江,这酒楼有四层高,在最顶层便能将问天府东城区的风景一览眼底。
陶兮边品着酒,竖长了耳朵听隔壁雅间的谈笑,一边将目光投向西北方向一处煊赫宅院。那宅院占了大半条街,门口两个硕大巍峨的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紧闭着,庄严大气。
左边雅间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有一个醉意朦胧的声音喊着:“......作不得数!依我看呀,如今朝堂,方阁老最最倚重的,还得是镇守安洲的许总督,和咱们问天府的胡大人啦!
“沈兄,高中一甲独占鳌头,方阁老已是多加器重。皇上更是青眼有加,是烈火烹油,无可限量呐!当日衣锦还乡,可真是‘九衢车马何煌煌’,整个问天府的人把个檀香街挤得水泄不通,哎呀呀,不说了,恭喜恭喜......各位,都满上呀!”
那个被称呼沈兄的人随口应着,嗓音清润,语气平淡镇定:“李世兄言重,沈池岂敢担这一句‘九衢车马何煌煌’?当日我本无意招摇过市。只是胡大人太过抬爱,一早带人等候,盛情难却。”
众人又都七嘴八舌恭维起来,说沈探花真是虚怀若谷冰心一片,整个雅间洋溢着轻快热烈的气氛。
又有人举杯敬酒寒暄道:“涣之,此次返乡,多早晚赴京上任啊?”
沈池答道:“陛下仁德,特意嘱咐不必急于回京。在家安心照顾家事。家母大病初愈,还须静养两月。待到家母一切无恙,便会一同入京。”
李公子醉醺醺的声音高了起来,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嗝,好,好!沈兄孝心一片!呃不过——你最近啊,可得躲着点胡大人!他那小女儿,在你进京前就一直闹着要嫁你,如今听说你被点探花郎,公主也有意与你,急得都生病了!如今是卧床不起,每日汤药不断。胡大人又爱女心切,这才几次三番邀你去胡府谈经论道。你可得当心点,这万一......”
李公子喝醉了酒,大着舌头喋喋不休,忘了谨言慎行,恨不得把什么事都抖落出来。一旁有个冷静的声音及时扯开了话题:“——李世兄,你方才行令,酒还没罚呢,这可不能赖了!”
“唔?哦,好......我怎么把这给忘了,真该死!是我失礼,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气氛尴尬了那么一瞬,好在有人三言两语岔开话题,众人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胡侃一通。
一会儿说起哪家的闺秀最美,一会儿说起这家的公子考试出了什么洋相,一会儿又提起自家老婆凶狠带刺,一些鸡毛蒜皮,不一而足。
难怪都说茶馆酒肆之类的,以四方桌,话天下事,是绝佳的情报搜集地点。陶兮就坐了这么会儿,不仅把当朝局势探听了一二,连谁家三姑六婆那点后院之事都晓得了。
现在朝廷,方锡良拜了大学士,当了阁老,又是皇上曾经还是太子时的老师。朝堂上文官武将,有多半数都有他的举荐推选,甚至六部里的户部、工部、礼部的高位都曾是他的门生。已是权倾朝野,无人能出其右。
问天府的胡廷瓒也曾是他的学生,娶的也是方阁老的侄女,自然亲上加亲,格外器重。
新政推行以后,胡廷瓒便视若金科玉律,首先便在问天府最近的烟洲、仁州等地施行。当然不管实际结果如何,胡廷瓒上报的必然是一片大好,河清海晏,百姓歌颂。
七八年前还被皇帝召见入京,好一通表彰赞扬,赐了本墨宝,喜滋滋拿回家供奉得比佛像圣人还勤快。
只是天公不作美,连年的洪水、旱情、蝗灾不断,新政收效甚微,隐隐的有民怨之声,又兼边关战事频发,皇帝的心思便向这些事分了不少,不那么看重新政了。
说话的人言辞委婉,其实众人心里门儿清,这新政着实无甚效用,但谁也不敢直说。
毕竟那可是方阁老,——“方半朝”极力推行的新政,这又在他的党羽胡廷瓒的地盘上,谁敢多说一句?
这些人天南海北、家私朝事侃得滔滔不绝,与陶兮只隔着几扇屏风,陶兮坐在窗下,喝着小酒嗑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
突然听到楼下一阵叫嚷声,探出头往下一瞧,一个锦衣华服,五短身材的公子哥儿,带着一群小厮,和两个书生打扮的人对峙着。路人早围了过来,把这几个人包了个饺子,围得水泄不通。
看来哪里都不缺爱看热闹的。
公子哥身边的小厮傲慢尖锐,站在那里指着两个书生的鼻子骂道:“你这是和我们少爷说话呢?不仅写那些破烂文章污蔑大人们,还当街对我家少爷不敬,好大的胆子!上次我家老爷仁慈,不与你们计较,你们倒还蹬鼻子上脸了!”
书生被推了一把,略显狼狈,但仍然梗着脖子回答:“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我写的文章,字字属实,毫无偏颇粉饰,破烂二字从何说起?谁不知道今年春闱,以银子论高低?清流学府德化之地,有如此龌龊之事,败坏朝廷法度。我们行得正坐得端,质问两句,有什么不对?”
一番话说得正气浩然,把小厮憋得无话可说。那富家公子倒伸手屏退小厮,摇着扇子笑道:
“是我唐突,我竟不知道问天府有这样忧国忧天下的栋梁!乡试时赵大人收受贿赂,就已被总督许大人呈奏皇上,罢官免职。皇上特地开恩重考,会试都由家父亲自主持!二位却不知为何,将字里行间污蔑问天府官员贪腐的揭帖,散得满城都是。如此胆识胸襟,一定是高中榜首了吧?或者二位对皇上的安排心怀不满,意欲指摘呢?”
书生面色红涨,气愤地直哆嗦:“胡二公子不必含沙射影,更不必无中生有,凭空污蔑!我们对皇上开恩重考,感激涕零。但此次杏榜之上,有些人我们可是知道底细的,着实难以令人信服。可惜我二人家境贫寒,自然入不了各位大人的眼!”
他这一番话说得含针带刺,字字意有所指,气势凛然,意在讽刺这波官员手里也不干净。全然一副清高自许不落凡尘的模样。
隔壁雅间的也早都听到了动静,纷纷走出来循声找来,朝陶兮所在的南边窗户这边走来。
看到窗下形单影只的坐着个少年,众人好奇扫了一眼,大多怔楞住了,被这个分外俊美的相貌所吸引。
陶兮掀起眼皮,见六七个年纪相仿的年轻公子,各个芝兰玉树,意气风发。都有意无意瞥着自己,淡定收回目光,无视了他们继续看着楼下动静。
他们倚在与陶兮几步远的窗前,看了几眼,有人朝其中一个最为清俊卓然的年轻公子笑道:“涣之,这不是会试前还在贡院找过你麻烦的张氏两兄弟嘛?”
沈池朝他勾了勾唇,未置一言。
旁边一个人接口道:“这张氏兄弟......开口仁义闭口正直,这是在骂我们呢?当日会试杏榜之下,他二人因居于榜末颇为不服,又捕风捉影听到些个胡话,便排揎我们这些榜上的也是靠银子孝敬来的!这倒也罢了,难不成那殿试名额也是孝敬来的?自己没本事,就说别人的都是买来的,当真贻笑大方。”
里面有个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的,显然就是刚才高谈阔论的醉鬼李公子。
他脖子伸得跟乌龟似的,往下眯着眼睛看了看,啐了一声:“呸!什么东西!——嗝,沈兄,兄弟我没......没你这涵养,我得下去跟他说道说道......”
说罢他软脚虾似的,往外挪了几步,衣带不小心挂上椅背上的雕花,拽了几下没拽出来。登时恼羞成怒,酒劲儿也上来了,身体重重往前栽了下去。
旁边的损友看他那跟椅子较劲的窘样,都掩嘴笑着,见他这么一倒,忙手忙脚乱地上去接,楼上吵作一团。
堂倌听到动静,三两步着急忙慌赶上来,遣来几个健壮的伙计,将那醉成一滩烂泥的李公子背了下去。
这一幕着实滑稽,陶兮没忍住,弯了弯嘴角叹出一口气。她的声音极轻,可是不知道为何,那个沈池颇为敏锐,回身过来看着她。
沈池清俊的脸上带着微笑,底下那已经明着骂他的话都传入陶兮耳中了,他依然神色如常,朝陶兮作了个揖:“让您见笑。在下沈池,问天府城北人士,请教尊驾是?”
这人干吗和我打招呼?就因为我笑了一下?陶兮心里想着。
沈池还保持着那个彬彬有礼的动作,陶兮只好站起来回了礼,压着嗓子说:“不敢不敢,久仰大名。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名陶齐,此次是来游历的。”
那些友人都好奇打量着陶兮。看她礼数周全,衣着飘逸,只当是个哪家的小公子外出游玩的。听着声音稚嫩,既然对方不愿谈及自己家世,也都兴趣缺缺,没什么要结交的意思。
沈池笑了笑,收回手告别,便踅过长身玉立的身影,在一帮友人的簇拥中下楼了。
陶兮皱了皱眉,觉得这人难以捉摸,且刚才的笑容里,总是有些隐隐的玩味。她本就是个多疑的人,遇到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更是随时长着心眼,不敢怠慢。
不多一会儿,下面人墙围着的人里多了几位。
沈池赫然在列,他谈吐淡然,相貌俊美,身份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两人见了便收了声。三言两语间便将那两个书生说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只好悻悻离去。
而那个胡二公子,则对沈池态度热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沈池已经成他妹夫了,还向沈池邀功:
“涣之,这可真是巧了,你也在这?这两人又在街上嚼舌根,被我碰着了,实在是看不过去!听说他们会试的时候找过你麻烦?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替你出口恶气......”
陶兮眯了眯眼睛仔细盯着那个胡二公子,和他身边的五六个小厮。
贺晃的样貌,严令尘曾用通讯机偷拍过的照片拿给她看过,按严令尘和裴镜得到的消息,胡二公子很是喜欢贺晃,凡出门必带着随行,可是今天,并未在他身边看到贺晃的身影。
是发生了什么,贺晃不在胡二公子身边伺候了,还是只是偶然?
无论如何,在这里获取情报就碰见胡二公子,确实是巧合。不过也是她选定的,最有可能遇见的地方之一。毕竟这里距离胡府仅两条街之隔,周围酒楼饭馆乐坊青楼一应俱全,以胡二公子的品行,必然是一有空就浸淫在这灯红酒绿之中,遇到他倒也在陶兮预料之中。
陶兮计划是先在外面观察着,伺机而动,将贺晃与这些人隔离开来,单独见面。
陶兮这个女调查员的存在,他一定还不知道,而且陶兮有信心制服他,强行带走,不容他拒绝反抗。但若是贺晃不现身,要想接近他,要么枯坐静等机会,要么主动出击混入胡府调查。
闹剧平息,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几个年轻公子各自拱手散去。
胡二公子满脸堆着笑,对沈池可谓是关心备至。陶兮看得认真,想把所有胡二公子说过的话都听来细细分析,没想到楼下的沈池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仰起头和她对视,莞尔一笑。
“......”
陶兮绷着张脸收回目光,又坐了半晌,招手叫来堂倌算了饭钱起身离去。
走到街上看了眼天空,来时还晴朗灼眼的大太阳隐入了一片乌青色的云。天色黯淡了下来,云层厚重直压到远处城墙上,一场风雨即将来袭。
在沈池出场那段稍稍玩了个孔乙己的梗,爱整烂活()以后他的戏份会不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巧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