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和已动,大地春回。
长安西郊,白鹤山上的桃花由山麓层层开至峰顶,灿烂如锦霞。溪边有几株虬曲盘结的桃花树尤为高大,约摸有两到三丈高。
树下一位白衣公子,琼姿皎皎,玉影翩翩。他头戴白玉簪,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此时正在宣纸上挥洒笔墨。
少年似乎对刚绘制的丹青不是很满意,微微叹息摇头。
“你心乱了。”他头顶上方有声音传来。
在树上平躺着的许誩微微起身,用一只手抵着脑袋望向下方的俊俏少年。
“今日这野鹤过分跳脱,难以描其形。”他重新取来一张纸,抬手久久不能下笔。
树上的红色身影动了动,绯红的花瓣跟着掉落,漫天飞舞迷离。女子身穿殷红紫绣藤纹长袍,后面背着一把精良的弓箭,身姿挺拔颀长,乌黑发亮的长发挽成简单的高髻,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她从树上飞身下来,走到闻宴面前,笑道:“有趣,闻二公子不素来以写意闻名,是谁天天念叨着移生动质,变态不穷。今天可是奇怪,追求起工笔来了。”
闻宴抬头看了她一眼,把笔搁置,解释着:“你离开去边关的这一年,上面流行起细致写实来。变则通,通则达。我可不得投其所好,方能扶摇直上。”
许誩不置可否。
闻宴皱着眉头观察那只好奇心旺盛,四处走动觅食的野鹤。他时不时地探头,漂亮的小脸都皱成一团。
许誩见此叹息扶额,取下弓箭,三箭齐发,两箭一左一右隐没在树干里,一箭从野鹤分开的青色脚部中穿过。一声惊慌洪亮的鹤鸣回荡在山谷,三箭呈包围状牢牢钉在树上,这下是插翅也难逃。
“画吧。”许誩得意地朝闻宴挑挑眉。
“吧嗒”是笔掉落在桌上的声音。少女明艳的笑容胜过身后任意一朵斗艳争妍的鲜花。
闻家是京城有名的望族。闻宴的父亲是当今礼部尚书,祖父曾官至宰相。闻宴前年已及冠,在家族扶持下入仕。他有一个天资卓绝的长兄,可惜是个病秧子。
身为次子的他在君子六艺上经常被兄长压一头,但他打小会审时度势,心性过人,善用权谋,加之做事又狠厉果决,不久便在朝堂上声名鹊起。
这应该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吧,超越长兄一跃成为家族未来的新希望。浸淫在权势之中,曲意逢迎,如履薄冰,他就像一根绷紧的琴弦,不知道何时就会断裂。
天气晴朗的夜晚,闻宴会放下手中的竹简,抬头观望最亮的那颗北极星,让缱绻的思念如云聚合,如影随形,最后像风一般轻轻落在北疆戍守边关的心上人的肩上,再把恼人的沙砾带走。
谁也没想到当初从狗洞里爬出来的干瘦小孩竟成了神射手,在塞外屡建奇功,狠狠打击了北方沙棘族战无不胜的气势。
闻宴十岁那年已经开始偷偷在后院喝酒,有时直接醉倒在花园里,醉醺醺的夜晚,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例如,闻府与武安侯府共有的围墙,白日还严丝合缝,到了晚上却爬出一个小孩儿。
“你死了吗?”女孩很瘦,小小一只,面色萎黄少华,毛发稀疏,唯有一双眼睛灵动明亮,眼神干净清澈。
闻宴在酒精和黑暗的蛊惑下早已忘了什么君子端方什么温良如玉,他睁开眼睛推开女孩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找散落在地上的酒壶。
女孩拿着一壶酒,笑眯眯地问他,“你在找这个吗?”闻宴伸手就想去抢,奈何女孩虽瘦小但手劲儿奇大,他没抢到壶反而踉跄一下又摔在地上。
“咳咳咳,这么难喝的东西你也抢?”小丫头被酒呛到咳嗽,随手把酒壶扔给闻宴,然后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像是他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一样。她小手一挥让闻宴跟着他,说是请他吃好吃的。
闻宴觉得有意思极了,小强盗来他家请主人吃饭。他快步跟上女孩,来到从未踏足的厨房,见她熟门熟路地在灶台上翻东西,还真让她翻出一些残羹冷炙。
“快来,快来,这还剩下半个烧鸡。哇,今天还有绿豆汤,真甜,好喝!”闻宴看着这一堆熟悉的饭,正是自己的晚膳,没吃几口便叫人撤下去,最后竟然进了这丫头肚子里。
空腹喝酒很容易胃疼,闻宴面对剩菜的酸味和满眼的油荤,不由得反胃。他紧蹙眉头,痛苦地低着头,手时不时地按压着肚子,想消解疼痛。对面愉快的咀嚼声逐渐消失,等他抬头的时候发现女孩正捧着一碗水,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要喝吗?我加了蜂蜜,蜂蜜是我自己采的!”女孩骄傲地对着他说。闻宴接过碗,抿了一口,野生蜂蜜很甜,随即一大口喝下去,胃舒服不少。
小女孩见他爱喝,喜上眉梢,开始讲她在野外怎么掏马蜂窝的故事,他看着充满生气的女孩,觉得世界又鲜活了起来。
“我叫闻宴,你想以后都和我一起吃饭?”
小女孩看着对方俊美非凡的脸庞,一双狐狸眼甚是勾人,懵懵懂懂地点了个头。
“许誩,双言誩。”
闻宴听说过她,本是勇安侯嫡女,奈何母亲难产走了,竟不知在家地位如此低微,还需来闻家找剩饭吃。
许誩就这样陪着闻宴吃饭,从六岁长到十二岁,原本瘦弱的女孩被养得亭亭玉立,脸色健康红润,枯黄的头发也变得乌黑发亮。
少女十二岁生辰那天,两人躺在闻宴起居室的房顶上。要问怎么爬上去的,自然是许誩教的。两人一起看星星,许誩缠着闻宴讲书本上的天文地理。
“我们上回说到吉星,今天来讲讲灾星。”
“我知道!我知道!扫把星!她们都这样骂的我。”许誩嘴里叼着不知道哪来的树叶,无关痛痒地说道。
闻宴长臂一伸,把少女整齐的头发揉乱,轻声说,“就算是扫把星,她们也只能抬着头仰望你。”你可以是任何一颗星星,无论吉凶,因为有你的光芒才能引领我的生命通过不可知的黑暗。
晚风徐徐,月影清疏,两人没有说话,却陷入一种心照不宣的无言的沉浸状态,恬然自得。
“闻宴,我以后不能陪你吃饭了。”
“好。”
许誩认了一个女师傅,是她母亲生前的挚友。莫三娘年轻的时候脾气火爆,见不得好友为了男人卑躬屈膝,患得患失。
眼不见,心不烦,她从京城一走就是十三年。可好友却永远留在了那里,本是将府独女,谁料最后芳心错付让那毛头小子吃了绝户,落得一个香消玉殒的下场,连用命生下的孩子也被那家人百般刁难。
她回京城第一件事就是趁着夜黑风高翻墙进永安府把睡梦中的勇安侯套麻袋给打了,正翻墙走的时候看见有人翻墙进来。
许誩大了,已经不钻狗洞去吃饭了。
莫三娘看着熟似故友的脸,悲酸涌上心头。
许誩和莫三娘一起走了,去哪没有人知道。她走的那天与闻宴告别,说会写信给他。
许誩是风,是鸟,是无边的天色,是奔涌向前的河流。
闻宴知道自己和这沉闷的京城一样留不住她,她是自由的,原始的,如劲草一般。她用脚丈量世间,而他被困在这里,他哪也去不了。那就狠狠扎根,他想,拼命长成一颗参天大树,让所有人瞩目,让她回头望时还能看清来时的路。
闻宴派出的所有高手全都无功而返。莫三娘武艺超群,轻轻松松就把他们全部甩掉。虽然许誩再三强调莫三娘是个好人。她的原话是:“我不会被骗的!她是好人,就像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也是。”
闻宴表面信了,背地里安排了六个武林高手跟着,保护许誩安全。他从不自诩是什么好人,好人在京城活不长。
京城的西郊本是片荒地,却在许誩走后一年种了漫山遍野的桃树。
闻宴终于收到许誩的来信,字依然很丑,还附上了一幅很丑的画:倒在地上的小人儿和身后一大片桃林。
“闻宴:
展信佳。
我已经到了南诏城。这里鲜花盛开,四季如春,多么希望你也在这。我现在射术可不得了,假以时日,师傅神射手的名号就得是我的了。但三娘还是说我太弱,射箭倒是练出来了,拳脚功夫不行,和别人打架毫无胜算。
云影师傅是她朋友,现在在教我练疾走,这样我打不赢可以逃跑。我感觉他喜欢三娘。
疾走很有意思,云影师傅常把我丢到雪山上练,虽然很辛苦,但效果显著,师傅也夸我很有天赋。
对了,你还记着以前你给我讲的山海经吗?好像叫夸父逐日,我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不是说我要去抓太阳,虽然有次我真去追了,师傅们都说我是大傻子……如果有一天,我的生命也要走到尽头,我希望是在追寻的路上。
另外,我住的这里有很多桃树,传说夸父死后他的手杖就变成了桃林。在写这封信时已是腊月,不知这封信何时才能寄到,遥祝你生辰吉乐。明年三月桃花便会盛开,期待花下与君相逢。
许誩
明康八年腊月廿一日。"
闻宴陆陆续续又收到好几封许誩从天南海北寄过来的信,还有她送的稀奇古怪的玩意,他都悉数保存,放在宝箱里。许誩走后的第三年,他收到了她的最后一封信,从此音讯全无。
"三娘身体很不好,云影师傅散尽家财也没能治好她。三娘说她这辈子还没好好爱过一个人,就这样走了还挺遗憾的。我觉得云影师傅就很爱她,他一定会教会她怎么爱人。嗯,我不知道该写点什么了,闻宴。我很想你,望你一切安好。"
莫三娘弥留之际,把许誩叫到床前,这世上也只有她还能让她牵挂,这傻徒弟却惦记着京城里的公子哥。
“我死了你会去找闻宴吗?你们会成亲吗?”
“他和你一样都是我的亲人,我们不会在一起,但我会一直保护他,陪伴他,他很怕黑的。”
“这是爱吗?”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怎么爱自己吗?"
许誩看着莫三娘的眼睛重重地点点头。莫三娘没有牵挂了,她让少女把云影叫进来。
房门紧闭了许久,许誩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夜越来越黑,差一刻就是新的一天,但所有新事物都与莫三娘无关了。人死了,她的一切都打上陈旧的烙印,再像水消失在水中,不见踪迹。
云影为莫三娘立了碑,碑上刻着爱妻之墓,他在墓地旁修了一座木屋,往后余生就守着墓碑过活。许誩心想师傅在生命的最后也算没有遗憾了。江湖上前来吊唁的人一个接一个,她听着他们带来的故事,发现师傅这一生足够绚烂,而极致的绚烂注定不能圆满。
是夜,失眠的许誩再一次撞见云影师傅又在莫三娘墓前喝酒。眼前的人影逐渐模糊,或许是因为泪水,或许是想到另一个人。她想见他,已箭在弦上。
时隔四年,又有人翻进了闻府的院墙。美如冠玉的少年醉倒在草地上,莹白的月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许誩轻声来到他身旁,挨着他躺了下去。少年翻了一个身,他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她回来了。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许誩的颈间,香醇的酒味扩散开来,侵占了整个空间,无孔不入。许誩脸开始微微泛红,身体发热,兴许都怪那月光是烫的。
酒能麻醉神经,黑夜也能。她晕乎乎地把头靠在闻宴的胸膛,一缕缕清雅的柏子香传来,许誩闭眼低头深嗅,熟悉的气味把连日来的郁结都抚平。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用手慢慢描绘少年英俊的五官,最后停留在浓密的睫毛上。
闻宴动了动,双手把她抱紧,额头抵着额头,低哑的颤音在安静的后院中响起。
“你回来了。”
明康十二年,北方沙棘族进犯,来势汹汹。许誩随武安侯去了前线,一去便是两年没回来。沙棘族大将夫蒙带十万大军突袭边境金地镇,守城总指挥使傅勇带领两万官兵冷静坚守、勇敢作战,取得了最终胜利。其中,许誩在城楼上直接一箭射杀了对方骁勇善战的副将。沙棘族元气大伤,停战止戈。
战报传回京城,文帝大喜,命相关将领回朝受封领赏,许誩也是其中一员。京城中的百姓都在街道旁等着一睹大周女神箭手的英姿,而此时的神射手正在西郊桃林陪她的竹马画野鹤。
“我该走了,傅老将军他们应该快到城门了。”
闻宴回过神来,想把袖中藏起来的发簪赠予她。他想娶她,但更怕困住她,最后手攥出血,也没拿出来。
许誩上前一步,抱住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香囊塞进闻宴的腰封。香囊上绣了一对鸳鸯,但除了她自己估计没人认得出这歪歪扭扭的两坨是鸳鸯。她抽身离开,去追行军队伍,像一阵来去自由的风,闻宴就这样让她从指缝间溜走。
野鹤在悲鸣,他淌水过河,用力把钉进树干里的箭拔出来。笼鸟池鱼,他们是如此相似。没了限制,野鹤振翅高飞,遨游在天际,它的世界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