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小雨,夏燥未消。
上午十一点整,一家挂着中医和算命两块招牌的狭窄馆子里,灰白老牌电视机正在播报天气——潭竹市即将进入汛期。
暴雨将至,天色乌蒙。桌上的玻璃烟灰缸内燃着几片干橘子皮,笔触在透底白纸上行云流水。
老中医抬高镜框,停笔睨眼前人,“忧思重,什么事都堆积在心里,以至心气郁结。诉情切忌言不由衷,祸从口出,如若不改,很难开运啊。”
清香的白灰随风卷入鼻息。
“啊切——”陈疏音捂住口鼻,眉心不自然地轻皱了下。
她右手掌纹上起了个小水泡,无端发痒,心头刺儿似堵了她好几天。
行事不顺,心脉不通,被刘依然撺掇着来这儿一瞧,没得个安慰,反而浑身毛病,不忍发问:“您能再委婉点吗?”
屏幕转台到百科频道,讲解员音色平乏催困,“在同一块土地,物种之间秉持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原则,惧异和排外不外乎是最有安全感保障的生存之道……”
她出神地看着电视里一头犀牛和鳄鱼撕咬,“比如说,我是不是被跟了?或者有人克我?”
“若被天格克者,病苦亦有之。”老中医顺势给她点了一卦,“不过,我瞧你命中没有此人啊。”
没有吗?
陈疏音不由得想起那人,只要和他出现在一个空间里,务必会为了一个目标虎斗龙争。
如今各走一方,再也不用为了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劳心伤神,她雀跃得想放几个礼炮。
工作后的第一个长假,吹在脸上的风本该描摹着恣意自由的风情。她严重怀疑是他又背着她在搞什么幺蛾子。
“倒是你另一半,路途崎岖,实为难免——”
陈疏音摆手,“不不不,我呢不是很在意婚姻这一块,您就说,我还有没有治吧。”
“几世情缘,确定不听?搭这副药免费给你解一次签。”
世上哪有免费的事啊?
寻思是撞到骗子了,陈疏音苦涩一笑,干巴巴地甩头。
老中医潇洒赶人,“年轻人,小病小痛不要大惊小怪,我开点药你拿回去坚持服用一个周期即刻见效。”
频道被他换掉,出其不意进入广告时间,一张看厌了的脸骤然占据主页四分之三的宣传栏。
想曹操曹操现。
差点忘了,最近是他风光正头的好时候。
年少成名,以偶像剧男主小时候卷席各大妈妈辈爱看的热播频道,因学业为重搁置几年,如今重回银幕前,又火成了大势男星。
陈疏音不得不承认,有人就是好命。
她面无表情地和收回视线,那又怎样,从今以后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而后起针挑开水泡,当做是剔除了疟疾,把浓水挤出来,被扰乱的心情回正了不少。
电话是卡在她离开时打进来的。
陈疏音深吸了口气,在选择接下和忽略中,看清了来电人,滑动了接听。
她恹恹一声:“然然。”
“算完怎么样?他可是我找的所有算命师傅里最准的一个。”刘依然犹豫的声调暗藏着振奋:“不过先不说这个,你来活了!”
命数一事,信则当真,不信便假。
陈疏音对对方的技术产生了深刻怀疑,现在只想钻进被窝里好好享受假期。
她挤牙膏似抿起一抹笑,“不去。”
“放心,加班有翻倍工资。”
“不去。”陈疏音再次重申,她就没果断拒绝过钱的诱惑,特殊情况特殊讨论,今天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
千金难买她休息。
刘依然静了几秒,似笑非笑地告诉她事实,“对方点名要你去。”
陈疏音心头升起不好预感的同时又感到困惑难疏,“谁?”
她初入职场,自认在谦逊地收敛锋芒,领导们能记得她名字已是不易,更遑论会有人要点她当独家记者。
刘依然鹅鹅鹅了几声,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话音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隔空指导,“你来了再说,他说,啊不,你见到他了肯定会愿意的。”
陈疏音撇唇,心情说不上舒畅。
刘依然支支吾吾,似有人操纵的木偶,“你在路边等会,他派车来接你。”
陈疏音头脑风暴了会儿,“你被绑架了就吱一声,我现在想办法筹钱来救你。”
“嘟嘟——”
“然然?然然?”
电话被猝不及防掐断,陈疏音再拨回去,几次都显示忙线。
她随手挽起头发,心神不宁地停在马路一侧。
陈疏音倒没觉得刘依然会出什么事,但心头异样的惶恐不安像攀爬蔓延的藤蔓般绞咬着她的五脏六腑。
“滴滴。”
路旁的金桂爆满,压得枝头倾斜。
陈疏音在浓郁的香气里,被鸣笛声惊摄,抬头撞上额前的桂花枝。
只觉两眼冒金星,懵懵然转身对上降下的车窗。
男人显然认得她,叫得肯定,“陈记者,请上车。”
陈疏音理了理额前的头发,收起受惊的狼狈,绕到后座,手把住车门,又凝思反问,“确认一下,是电话里提前约好的采访专车吗?”
“是的。”司机颇有耐心地回复,“时间紧迫,有人在等您。”
她松了绷紧的眉骨,踌躇着拉开车门,不待坐稳,她回身拉直身子才恍然注意,后座还坐着个男人。
醇黑的真丝衬衫把原本就冷白的肤色映得更有光泽和血色,同色鸭舌帽压低他额前一截碎发,却没遮住浓郁的又凌锐的眉眼。
领口大开,颈间的银链一路隐入让人想入非非的胸廓线下,双臂环胸看向窗外,隐隐瞥见他锋锐的下颌一棱,干爽利落的装扮让人一时忽略他冷淡的气质。
如果说出门时大脑失空的那十几分钟是担心重要的人受到什么威胁迫害,处于水深火热。
那盯着他的这短暂一顷,就是陈疏音后怕了几个月的落地锤。
陈疏音不苟言笑的脸上显而易见地出现两道皲裂的痕迹,右颊肌肉抽跳两下,幽幽地喊:“裴、郁。”
哦,剩下的几个字她气得忘记喊出来了。
这个阴魂不散的骚包王八蛋。
出门不利不出不利。
陈疏音的包还挂在她肩膀,说走就走,放出一条腿踩实了,摁住门把就准备还他一个甩门礼。
裴郁徐徐侧目,先看向她蕴着怒意的眼睛,视线缓缓下坠,定在她紧握车门的绷起的手骨上,往上勾开帽檐,冷不丁给她做科普,“我这车落地七百五十万,以你的蓄力程度和接下来关门的力道,我预估你得赔我二十万的修车费。”
陈疏音的动作戛然而止,面色凝重地抽了口气,努着嘴松开了手。
她没好气地别他一眼,“然然呢?你让她打的电话?”
“我在你心里有那么霸道?”裴郁勾勾手,示意她靠近点听,调子飘然,没个正形,“我要说我找人把她绑了,你找谁筹钱?”
陈疏音僵站着,“反正不找你。”
“法治社会,我直接报警,一不做二不休,拼死也要让你进去。”陈疏音冷声呛他,“直到把你吃老本的金库保完为止。”
“嗤。”裴郁摇摇头,冷哂她一声,“才几个月不见,你对我还是这脾气。知不知道我现在是你甲方?”
陈疏音摁下想拿包砸死他的心,翻出手机录音帮他回忆,“毕业聚会那天,饭馆外,你亲口说过之后各走各的大路,互不干涉。”
“是吗?”裴郁听着录音里头他低沉结巴的声线,嘶的吸了口冷气,反问:“很显然,我喝醉了,你怎么保证,这段录音不是你引导我说的,而是出于我本心?”
“还是说,当时旁边有别的证人,能证明你是当场录下而不是后期伪造?”
陈疏音早就料到他有这出,抿直唇淡定说:“你要是现在结束你单方面挑起的所谓的甲乙方关系,我还有其他的证明让你承认是你所说。”
裴郁坦然不惊,娓娓道:“陈疏音,你与其在这里拒绝我,不如顺口气正视我们的工作关系,私下的游戏,你要是乐意,我陪你慢慢玩。”
是了,除了裴郁,没有人会喜欢把她的认真争辩当做是无聊游戏,也没有人会喜欢对着她无趣又刺儿的性子拉锯个没完没了。
把她惹得平顺的毛滋啦起飞,他才定定地瞧着她说些风凉话。
她张阖着唇,话卡在喉间要上不下。
死嘴,你回怼啊?
“我才入职不久,就是一小白。您如此高要求,找我不是自讨苦吃吗?”陈疏音口吐不快中掺杂点阴阳怪气。
“上来。”裴郁指尖轻点旁坐。
发号施令的可恶样子让人生烦。
陈疏音顿声强词,“我也得考虑考虑,你让我上我就上,我又不是个宠物。”
裴郁摘帽,眉目淡淡睨她,“那你应该不介意和你的好朋友分道扬镳。”
陈疏音默默把脚收回来,侧背着他坐。
裴郁递她一个册子,封面是潭竹市本地的著名景点图——澜溪,位于潭竹郊区的一个小村落,算是个风景昳丽的穷乡。
近几年因为摄影爱好者拍摄宣传火起来,带动了旅游,文旅局抓到了风向,几般转载宣传,但效果还差把火候。
于是推动了个乡村振兴的项目,想请本地的明星打个自然点的广告,把这颗遗落的明珠给抬上大众视野。
陈疏音对此早有耳闻,相关政府人员来电视台时点过不少回,同事们闲聊时也偶尔会提及,甚至有过组织大伙去这儿聚餐做新入职破冰仪式,论正式启动项目,风声紧闭。
是个求之不得的活,但不该给她的。
她看得目不转睛,一字不落,裴郁扯唇笑,“你现在谢谢我,我考虑考虑多给你几个这样的机会。”
就知道没这么好心。陈疏音腹诽。
有钱有资本了不起,回去当大明星还不忘折磨她。
“照你的意思,我不接受还是我不识相了?”话不投机半句多,陈疏音清楚他的好处是有代价的,更何况,好饼人人想吃,她作为一个新人就想一口吞成个大胖子,未免野心过盛。
陈疏音已预料到他当着台里领导的面点名叫她做随从记者,惹来一众猜忌目光的场景了。
裴郁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点她,“按流程给你发的正儿八经的邀约,不要你做什么。”
“为什么非得是我?”陈疏音忿忿不平。
“认识这么久,还是不了解我啊。当然是我——”裴郁故意拖着长音,“善、良。”
陈疏音耐心尽失,“说实话。”
“这个嘛——”裴郁打了个响指,司机收到指令关车门,原本就卡在门边坐着的陈疏音被推上了几秒内做好到底是进还退的紧张选择里。
他话故意说一半,催着她一直以来的好奇心。
陈疏音眼球翻白一秒,车门缓慢拉合推着她往里靠,车身就势启动,她按到车门锁,几番扭动都岿然不动,车门被锁死了。
裴郁剩下的话也随之贴到她耳边,含着混不吝的笑,“你猜。”
他劝她别白费力气,“我的车是那么好上的?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陈疏音默念了一堆咒语咒遍他上下所有身体结构,咬牙切齿地问:“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花样?”
裴郁松弛地开了手游,分神睨她一眼,笑得漫不经心,“都这么多年了,突然放开你,多没意思啊。”
“关于讨厌裴郁这件事没法三缄其口的第n次证明。”
——《陈疏音自白书》
·多多给我留评(划重点~顺带求个营养液嘿嘿,祝大家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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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低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