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在京都的游子们,来食铺购几块月饼,与好友同享之。中秋当晚,食客不减反增。
有福来里外坐满了人,大家不分你我,举酒庆贺,食肆里外都是欢声笑语,把思乡的忧愁冲淡许多。
刘氏带着幼儿元毅也来凑热闹,因着没有落单的女子,所以福珠邀她与自己同坐。
赏月品月,再听上一嘴笑话,有食客点菜就去烤,没人便坐下食饭,中秋在忙碌中圆满地度过了。
八月过半,天气渐渐转凉,坐在屋外畅饮到深夜,恐要冒着腹泻的风险,是时候请食客回屋里坐了。
烧烤退场,接下来就是火锅的天下了。福珠托肉菜江找到一个好手艺的锻打师傅,这次要打的不是铁锅,而是铜制双耳暖锅,大口宽腹,既薄且轻,仿制獠人所用,易于导热熟食。
火锅这吃食,非常简单,只要有容器、食材还有配料就可以直接开涮。至于它是什么属性?麻的、辣的、酸的、鲜的,由火锅的灵魂——锅底来决定。
京都人口从东西南北、四面八方而来,口味偏好大有差异,秉持着“包容、贯通”的原则,福珠将东北酸菜白肉火锅、老北京铜锅、羊蝎子火锅、菌汤火锅、猪肚鸡火锅、川渝火锅统统端上饭桌。
有福来和酒楼猝不及防地撤掉了烤架,正在人们阔别炙肉的时候,聪明的食客已经在屋里享受上了咕噜噜的火锅。
在福珠心里,火锅属于半自助饮食,仆从只负责将食材端上桌,剩下的由食客自投入,熟后自捞而食,至于先放什么、熟到几分,自行决定。
胡县令夫妻听闻改了菜品,不等儿子休旬假,急赤白脸地赶来与第一批食客,尝到了这口美味。
只是美味太过眼花缭乱,几人举着菜单无从点起,还是福珠站在饭堂中央,给食客们解释:“菜单第一页乃锅底类型,每锅可选上一种锅底投入铜锅,翻到第二页是三种不同的蘸碟,味道各异,顾客可根据自己的喜好点上一种或多种。再往后就是要往锅里涮的食材,有荤的素的,生的、熟的、半生不熟的,喜欢什么便点什么。”
胖高往后翻了几页,惊叹:“这么多食材,都可以往里加!”
福珠微微一笑:“种类繁多,还请食客酌量择取。”
话落,食客们开始哄哄地商量点什么,许多人从锅底就开始纠结,纠结都想点上一遍,怎么一次只能选上一种?
胡县令与夫人选了酸菜白肉锅底,看了干碟的介绍里有辣椒,果断选了麻酱碟儿和油碟儿,到时候两人可换食之。
至于食材,不拘银钱,两人将喜欢的都点上了一遍。本来以为今日来了这么多食客,得等上好一会儿,胡县令将菜单递给阿余,饮子喝了一口,手里的杯还没放下,阿茂就端着锅子出来了。
铜锅放在桌中间,用带着火星的活炭将木炭引着,锅里的汤底慢慢地沸腾起来了,酸菜白肉锅底金黄乳白,汤清味淡,酸菜脆爽咸鲜,猪肉细腻肥嫩,涮什么都是神仙味道。
酸菜软烂,白肉肥腴滋腻,胡县令刚想夹第二筷子,阿鲤已经托着木盘上食材了,同时端上来的还有两人的蘸料碟。
放在胡夫人面前的是麻酱碟,拳头大小的白瓷碗里,顶端撒着满满的花生碎,用筷子轻挑,底下以麻酱为主,暗红腐乳慢慢晕开,像钟乳柱里的云纹,韭菜花梗细长,提味却不呛人。
油碟里的香油底沉着蒜泥,爱食辣的再淋上些辣油,加上荽菜末、葱花搅拌,里边的糖化了,只食起来有丝甜味儿,还能捕捉到它的踪影。
涮熟的肉片往油碟里一滚,肉精薄,香油可以给食物降温,糖又锁住食物的鲜,一口下去便打破了人们对火锅的质疑,一筷子接一筷子停不下来。
胖高点的羊蝎子火锅,里面的羊脊骨随着热汤上下翻滚,已经熟到脱骨的肉可以直接食,汤底滚烫辣红,带着些微麻微辣,滋味醇厚,他与瘦陈喜辣,两人不约而同点的干碟。
干蘸碟虽单薄,口味却是最厚的,挂着汤汁的黑鱼片往碟子里滚一圈,食材挂着满满的料,先充满口腔的是花生碎的香、芝麻粒的油、白盐的咸、辣椒面的辛,花椒的麻,鲜嫩的鱼片并这些味道,也变得霸道起来。
万物皆可涮的火锅,能食的、能找到的,当然是一股脑往里丢。凤爪弹嫩,与爆辣的川渝火锅乃是绝配,鸡爪在嘴里耍上一圈,食客额头爆汗,舌根子辣的哆嗦也不停,尽情享受大麻大辣的快感。
大众食客对猪肚、猪肝、猪肺、郡肝、鸭掌、黄喉、猪血、猪脑花、鸭肠、肥肠等这些不入流的“下水货”接受良好,尤其是尝过“五彩猪脑”的胡家夫妇,火锅里的猪脑花被赋予了更多滋味,胡县令称赞道:“脑花嫩似豆腐、细如油脂、盛过羊髓”。
老北京铜锅固定搭档是猪肉,滚肥的猪肉裹上麻酱,斟一杯滚烫的新酒,京都人刻在骨子里的基因一下就被唤醒了。
就连一向追求“素食主义”的才子李渔,也迷上了肥猪肉的“甘味”,鲜笋与肥猪肉煮成一锅,甘味融入山中之笋,就变成了文人心里矜贵的“鲜”。
这股鲜味还真是收获了不少文人的喜爱,最先带动这个浪潮的还是宁王,作为地道的京都人,到饭馆毫不犹豫地点了京都铜锅,光点肉食显得俗腻,故而宁王勉为其难地点上了几份时蔬,黄瓜片清新、菠菜鲜甜、冬瓜软烂、生菜爽口、藕片梗揪,即便火锅味厚,也盖不过其原味。
唯有山笋的本味与肥肉的甘合为“鲜”,将铜锅的滋味发挥到极致,宁王大喜,食三碗笋捧腹而出,为其作词:“笋味难觅,厚酒肥肉,至清至浊,百味滋荣,缥缈飞天苦寻挚鲜。”
故而,人人都想将宁王的挚爱滋味品上一品,众人惊觉:“果然鲜美!”如此,成功掀起了一股“铜锅鲜”的浪潮,就连后山的笋芽都要被拔光了。
任凭城中的人如何沉迷铜锅,陆离只听福珠的推荐,选了奶白的猪肚鸡锅底。
陆离在马背上颠簸数日,最需要一道清淡的锅底来抚慰,只是菌汤锅底被点完了,不然,香蕈入清水煮沸,散发的淡淡菌香疗愈脾胃,用饭的同时还能养胃。
羊肉片瘦韧、猪肉片肥嫩,香脆小酥肉泡了汤汁,软的没了骨头,肉肠有肠衣的保护,还是一如既往的弹牙,炸豆腐泡兜满了汤底,满嘴爆汁,嫩豆腐软而不烂,卤肉的咸被中和了,鹌鹑蛋却挂上卤味;河虾鲜甜、木耳厚朴、茼蒿清爽、豆芽脆润,福珠怕陆离食不饱,让阿余又上了好些主食:手擀面、宽粉、米饭统统端上了桌子。
最后,陆离饮一碗提前盛出来的猪肚汤,绵滑醇香,清爽不腻,提心吊胆的忐忑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家的归属感。
食完火锅,免不了沾一身“锅气”,陆离用完饭,自行去后院的僻静处透气,望着空中那轮残月,才发觉中秋已过月余,未免不生出“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的惆怅。
福珠见他颓丧的模样,心中自是不爱多事,还是忍不住过去道:“残月疏影,心中难免怅惘,不知陆公子为何啊?”
陆离低头,入目的便是小娘子流光的眼睛,眸光璀璨如星子。
此情此景,陆离内心无比奋然,他摸索着袖子里藏了多日的金钗,心里反复斗争,忍不住将昝钗握在手中,鼓起勇气塞到了福珠手里,
福珠趁着月光细看,陆离给她的是一副金花卉钗,钗尾的花瓣团簇,流光溢彩,本想夸赞师傅好手艺。突然,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陆离:“公子为何意?”
簪钗自古便是相期始终的“正妻”信物,女子佩戴于发间,贴近皮肤,朝夕耳鬓厮磨,故有“朝暮伴君画搔头”之意,所以福珠第一反应便是将昝钗塞回陆离手中。
陆离顺手接过,没有塞回福珠手里,只是将簪钗轻轻插在福珠的发间,看向那副璀璨的眸子道:“只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姑娘难道还不懂我的意思吗?”
福珠想把簪钗拿下来还给他,却被陆离摁住手:“姑娘今日如此慌张,可不是董娘子的性格。”
他将福珠的手轻攥在手里:“董娘子何不问过自己的内心,再来拒绝亦不晚。”
福珠要说出口的话被堵在嘴边,也忘了自己还握着陆离的手。
片刻,晚风吹过,福珠头脑清明了些:“我与你地位悬殊,表面上你虽是酒楼的东家,但相处这些时日以来,你的谈吐、气度、所接触的贵人,还有你...总之,这些都不是普通商户能做到的。”福珠忍着没说,那神神秘秘的行踪,更让人断定,他绝不是普通百姓。
不过陆离猜到了,他接着福珠的话茬道:“还有我莫名的失踪,对吗?”
福珠没想到他自己点破,迟疑地点点头。
“我不是胡来之人,此时关系重大,等合适的时机,我自会与你解释。”陆离认真道:“还有,我是真心对待姑娘,绝无二心,这一点我得自辩。”
“好,你的行踪我不追根问底,但我也有要言明的东西:我董福珠永不做妾,且吾乃善妒之人,容不下妾室,成亲后不可拦着我经营生意,也不可能逼我生孩子,更不可重儿轻女!”
福珠一连串说完,任谁听完,每一句都是大逆不道,陆离却淡然一笑:“姑娘所说,亦得我所认同,所以你不用担心。”
福珠以为陆离回被她的话惊恼,谁知他如此淡定,到底是她想的多,还是他想的少了:“希望陆公子好好消化消化我说的话,不必急于答复,今晚之事,我只当公子头脑一热,暂不做数。”
福珠抽出自己的手:“陆公子有反悔的机会。”
这下换陆离着急了:“我不用消化,今晚的答复亦是日后的答复,你问我千百次,也是同样的答复。”
“不可,改日反悔胜过往日后悔,我们都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福珠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好,那便听你的。”陆离与她交代:“明日我还要离开,归期不定。”
陆离摁住福珠的动作:“簪钗不要着急拔,就放姑娘那里,若我真反悔,回来再拿,可行?”
话说道这个分上,福珠也不好再拒绝,只在陆离转身的时候,将簪钗拔下来揣到宽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