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午徐珩亲自来找沈安了。他的亲卫不仅扛了一袋粮食来,还带了一条羊腿给沈安,说是徐珩亲自猎的。沈安都快不好意思了,徐珩不仅救了她,还承担起了她的日常生活开支,还没提过啥时候让她还的事情。
沈安给徐珩和他的两个亲卫都倒了水,然后四个人就站在厨房里说话。家里只有两个小板凳,甚至不够他们坐的,所以他们都站着。
“最近有小股的匈奴骑兵绕过我们的军营在城东外劫掠,你如果没事儿的话,尽量不要出城找我了。”
“嗯。”
“这把剑你留着防身吧。”徐珩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把剑,比他的佩剑略短一些,配沈安的身高正好。
沈安接过剑道谢了一句。
“如果有什么急事可以去郡守府找我,报我的名字就好,我爹会派人来军营通知我的。”
“好。”
“那我走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好的。”
沈安觉得徐珩虽然年纪不大,但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暖男。救她就算了,还提供救后服务,又管她吃有给她钱花的,世上大暖男兼大善人莫过于此了。
不过她来平阳郡这么久了,得想点儿办法挣钱了,现在被一个未成年养活着,这算什么事儿呀?说出去多没面子。
但是好难啊,她都在城里逛了不少日子了,感觉在这里真的是一点儿技能都没有,完全不知道该干嘛,每天除了整理一下李山的院子,就是做做饭,再和秦四娘聊聊天,无聊到发霉。平阳郡由于旱灾的影响,基本上所有生产活动都停摆了,她想打工都无处可打。
她最近给自己揽了个活,就是主动帮元宝娘白天也看着元宝。不是她有多么爱小孩,或者爱心泛滥,实在是自己待着太无聊了,带着元宝,就是希望屋子里除了她以外还能有另一个喘气的,何况元宝又听话,吃的又少,性价比极高。
沈安偶尔缺东西了,也还是会去王二狗的杂货店和那对精明的夫妻扯皮。倒也不是她有受虐倾向,就是单纯地无聊,需要找人吵吵架抒发一下无聊和郁闷。她去的次数多了,又不买东西,渐渐地王二狗夫妇也不怎么搭理她了。现在她去了杂货店,俩人就报个价就不搭理她了,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
不过有一件事儿有点儿让沈安对这两口子改观了一些,不知情的人是觉得两口子心狠嫁女儿早,后来通过和其他知道实情的邻居聊天,才知道是这两口子眼见着旱灾,家里撑不下去了,就把姑娘嫁给了燕郡的表亲家里做童养媳。在他们俩的生存观念里,早嫁人总比饿死强,不管咋样,先活下来再说。
一天傍晚,秦四娘敲响了她的门。她把人迎进来之后,秦四娘告诉她,他们街坊的人明天要集体出去挖野菜。因为今天下午下了点儿秋雨,他们推测山根那里有树的地方可能有野菌子冒出来。菌子可是好东西,他们拿着菌子,多少能从有钱人那里换点儿粮食吃。因为山根离城门比较远,不仅有野兽,可能还有匈奴人,所以一个街坊的人要结伴去,男人们最好带上武器。而沈安作为“男人”之一,也要带上她的短剑跟着街坊邻居们一起去山下。
作为小朋友的元宝,要跟着其他孩子留在家中,他们全部待在秦四娘家里,由年纪大一点儿的孩子看顾。
沈安想,要是能挖到菌子换点儿粮食,那她也能在徐珩小少年面前抬得起头了,起码不用一直让他供自己吃喝了。另外,山上要是有柴可以捡的话,她还能省下一点儿买柴的钱。这么一合计,沈安就有点儿期待第二天的出行了。
第二天沈安换上了一套麻利的衣服,还带了一个布袋子和一截麻绳。大部队在街口集合,一大早街坊邻居就聚齐了,甚至看起来不缺粮的王二狗夫妇也在其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发,在沈安的建议下,绕远路从南城门出去。她可没忘记徐珩前几天来告诉她的事儿,东城门附近可能会有危险的。
一条街上所有能走得动的大人集合在一起也没多少人,沈安数了一下,也就三十来个人。大部分一户只有一个人,像王二狗夫妇这种甚至算少数的了。三十多个人排成两列,快步往山脚下走去。
自从来到平阳郡后,除了去军营里找徐珩,这是沈安第一次正经出城。出了城门之后,远远望去,不管是山上还是山下,都是一片萧瑟的样子。树上是没有树叶的,树叶再被平阳郡的人捡来吃掉了。看着光秃秃的树,沈安忽然觉得,找到菌子的概率很渺茫,几乎不太可能了,这生长环境明显不太符合。
她和秦四娘并排走在一起,偶尔还要搀扶一下她。元宝娘走在她们后面,这几天沈安已经和元宝娘有点儿熟了。元宝娘针线活做得很好,已经帮沈安缝了好几件衣服了。有时候沈安实在看不下去元宝娘饿的前胸贴后背的样子,就会装作不太会做饭的样子(当然她也确实不太会),请元宝娘帮她烙饼子,烙好之后再分给她两个作为工钱。元宝娘知道沈安是同情她,她不知道怎么报答沈安,有空就会帮沈安缝缝补补或者将她院子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街坊邻居们也不是没有闲话,但是为了能活下去,她也顾不上那么多礼义廉耻了,反正她身正不怕影子斜。沈安倒是很欣赏她这种大大方方不扭捏的性格,虽然她话不多,但是骨子里是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的,沈安很欣赏这样的人。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之后,一行人终于到达了山脚下。他们这会儿是到了东堑山的一个小山峰脚下。沈安抬头一看,就看到附近的树光秃秃的,地皮上的草也被铲光了。如果想捡树叶或者挖草根,得往更上面走。
到了目的地之后,大家约定了太阳下山之前在此处集合,就各自散开去找菌子了。
沈安对这种没树叶也没草的地方找到菌子不抱什么希望,虽然上学的时候她地理和生物学得一般,但也知道这种不肥沃的环境是很难长出蘑菇的。她放弃了在山脚下做无用功的打算,准备攀上一段比较险峻的山坡,去看看是否有什么难见的草药。虽然她也不认识草药,但她自信地觉得自己见到那种独特的植物应该就能判断出来是草药。幸好大学的时候修了越野和攀岩课,爬这种略微有点儿陡的山对她来说没啥难度。
沈安闷头往上攀爬,不知不觉就离众人有一段距离了。她爬累了,往山下看去,依稀可以看到有人弯腰在土里翻拣的身影。抓起腰间的水葫芦喝了一口水之后,沈安继续爬。她现在站的地方虽说有树叶和草皮了,但还是稀稀落落的,不像植被繁茂的样子。
又爬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样子,植被终于繁茂了一些。虽然这里一样受了旱灾的影响,但是比起山脚光秃秃的样子,还是好很多。沈安捡了根枯树枝,低头开始在地上翻找。她运气还不错,不一会儿就翻到了几个菌子。不知道有毒没毒,反正这玩意儿也不重,沈安就全装到了布袋子里,等她下山了,自然有秦四娘和元宝娘她们帮她辨认。翻到中午的时候,沈安饿了,就拿出元宝娘用麦子和野菜掺在一起做的饼子,就着葫芦里已经冷了的水吃了下去。吃完略微休息了一下,就爬起来继续找。
就在沈安专心找菌子的时候,隐约听到山下传来口哨声和呼救声。她忙扔掉树枝找到一个视野不被遮挡的空隙往下看去,就见山脚下隐约似乎有一些人骑着马在跑来跑去,偶尔他们手里的刀还会反光一下。几乎是瞬间,沈安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那些人是匈奴人。
她扔掉身上的菌子和水葫芦往山下狂奔,但是山路陡峭,她心急如焚地往下走,但速度怎么都快不起来。随着她往山下走,山下发生的事情也看得更清晰,听得更清晰。她看到匈奴人在光秃秃没有遮挡的林子里骑马冲杀,山下不时有人倒下,哭喊声和匈奴人的笑声哨声夹在在一起传到她耳朵里。她感觉心跳地越来越快,手也因为愤怒和恐惧不断颤抖。
她爬的实在太高了,即使她拼尽了全力,也没能在匈奴人离开前到达。
一个时辰后,匈奴人早就骑马跑了,而她也终于来到了山脚下。尸体散落在四处,鲜血溅在泥土和树枝上。秦四娘仰躺在一个土垄上,脖子上的血已经凝固了。身上的衣服和随身携带的东西已经被扒走了,几乎全身**。她睁着眼,脸上还是惊恐的表情。沈安几乎是挪到了她身边,伸手阖上她的双眼,然后脱掉自己身上的外袍罩在了秦四娘身上。
其他人差不多也是一样的惨状,她一个一个阖上双眼。她动作极慢,似乎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她看到了王二狗的媳妇,这个骂起人来刻薄又尖酸的精明妇人,耳朵上的耳环应该是被暴力摘除的,耳垂已经被撕破。手上的银镯子大概也摘得不容易,整个手腕被拽变形,扭曲的垂在地上。
一声微弱的呻吟声传来,沈安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一处土坡后面可能还有活着的人。她像疯了一样冲到了声音的来源处,就看到了全身**的元宝娘。她身上没有刀伤,但全身青紫,□□在不断流血,脖子上还有被掐过的暗红色痕迹。她双手和大腿应该是都被拉扯到脱臼了,她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姿势躺在地上。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她遭受了怎样非人的对待。
沈安冲到她身边,将她半搂了起来。元宝娘缓缓睁开双眼,似乎是很用力地才看清楚面前的人是沈安。
“沈郎君,是你啊,太好了。”元宝娘几乎是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话。
“沈郎君,帮我照顾元宝,求你了,我来世再报答你。”
“别说话了,我带你回城看大夫,你还有救。”沈安强忍住眼泪,声音颤抖地说道。
“帮我照顾好元宝,帮我照顾好元宝。”元宝娘似乎没听到沈安的话,又重复了两遍。
“我现在就带你回城。”沈安抹了一下脸,看了一下周围想找个东西把元宝娘捆在自己身上背回去。
“帮我照顾元宝。”元宝娘又说了一句,这次几乎听不到声音。
沈安低头看着怀里渐渐冷却的人,眼泪终于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嚎啕大哭,哭到几乎背过气去。不知道哭了多久,大概是哭累了,沈安躺在元宝娘身边,仰望着天空。
她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人,既有穿越前的同学朋友老师亲人,还有穿越后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在这个世界她大多数时候感受到的都是残酷和压迫,但躺在她身边的这些普通人给了她久违的温暖。他们也许斤斤计较,也许会搬弄是非,但他们是那么的鲜活。他们会一边编排你,但是当你需要帮助时,他们又会很热心的出现在你身边。甚至连尖酸刻薄的王二狗媳妇也曾经教她怎么用皂荚洗衣服洗头发,虽然是为了卖自家的皂荚。但这些鲜活的人,顷刻间全变成冰冷的尸体了。而他们的孩子、孙子还在秦四娘家里,盼望着他们能换一袋粮食带回家去,盼望着他们今晚能吃上一顿饱饭。
“沈小子。”听到有人叫自己,沈安从地上爬了起来。是王二狗,他灰头土脸的站在沈安面前,精明的脸上只剩下恐惧和悲伤。
“你怎么还活着?刚刚匈奴人来的时候你在哪里?”
沈安几乎是质问的语气,王二狗低着头,没有回答她的话。沈安明白了,他一定是在匈奴人来的时候找地方躲了起来,等匈奴人彻底走远了,才现身。
“你就眼睁睁看着你的妻子被人杀害吗?你还是个男人吗?”沈安声音几乎嘶哑了,但她忍不住还是要指责王二狗。
“我出来也救不了他们啊。”王二狗哭着说道。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面对骁勇的匈奴人又能做什么呢?他躲起来,还能留下自己的一条小命。
沈安大声地喘着气,她感觉胸腔中沸腾着很多东西。有愤怒,有伤心,有害怕,几乎快要让她无法思考。
许久,沈安似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冷声对王二狗说道:“你去城门那里找守军吧,让他们帮忙来收尸,我在这里守着。”
王二狗这时也不跟沈安斗嘴了,他点点头,往郡城方向走去。
沈安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她沉默地将一具又一具尸体拖到一处平地上。一张张刚刚熟悉起来的面孔,并排睡在冰冷的土地上,任由沈安对他们进行摆布。沈安数了一下人数,早上出来的人确实就只剩下了她和王二狗。沈安将尸体聚拢在一起后,就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地守着。
她忽然想到了早早死去的赵三,她以为少年枉死,已经是她能遭受的最受打击的事情了。没想到在平阳郡刚刚和她建立起连接的普通人,就忽然这么全没了。以后不会再有人帮她缝补衣服了,也不会再有人每晚给她做麦饼了。
王二狗带来的人不止城门口的守军,还有恰好路过的徐珩、李山还有秦四娘的儿子。徐珩等人到达的时候,除了看到摆了一地的尸体之外,就是坐在一边失魂落魄的沈安。她身上和脸上全是血和泥土,几乎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即使是见惯了死人的校尉,也在看到自己娘亲的惨状的时候痛哭出声。徐珩等人没有出言安慰,他们有条不紊地指挥士兵们将尸体往带来的车上搬运。显然,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
安排完处理尸体的事宜之后,徐珩来到沈安身边坐下。
“我今天不该爬那么高去采菌子的。我不该不听你的话,让大家出城的。我以为从南城门出城,就没事,就不会遇到匈奴人。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想当然。如果我阻止了他们,他们就不会死。”沈安满是自责和痛苦。
“是匈奴人的错,不是你的错。”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承受身心的痛苦。沈安本来沉浸在悲伤中,想跟徐珩哭诉一番。忽然回神想到秦四娘家里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就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徐珩见刚刚悲伤不能自已的沈安忽然站了起来,不知道她要干嘛,就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沈安察觉到徐珩的目光,对他说道:“还有一群孩子在秦大娘家里等着呐,这里交给你处理了,我回去看看孩子们。还有,明天再给我送点儿粮食吧,算我借的。”说完也不等徐珩回答,就急匆匆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