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故宋徽宗皇帝在时,其时去仁宗盛世已远,开封府汴梁城中,有个闻名的贵公子叫施润泽,字纯林,乃当朝户部尚书施季元的独子,他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品丝调竹,样样皆全,是出了名的浮浪子弟。
施季元是东京贤福坊安平巷内出身,祖上三辈衣冠,俱是仕林贤良,奈何自己老来得子,不免娇惯,那施润泽一心绝意仕进,交得几个要好的朋友,不是京城权要,就是御前得宠的画师,日子便过得愈发舒心惬意,每日饮宴至暮,尽醉方休,勾栏里也有几个相好的,最密的乃是一品红的红叶。
韶华青春等闲过,日日玩耍也有腻的时候,春来夏往,转瞬到了深秋时分。
施润泽见霜风初起,枫林渐染黄碧,心中十分喜爱这般景致,得空便带了心腹小厮,或是野岸看衰柳芙蓉,掩映水际,或是听空中鸿雁群集,哀声动人。
这日因为老父微恙,且又闲着,他便亲赴东京城里陈桥下的生药铺抓药。
经过州桥下面时,见有不少耍把式的卖艺之人,其中一个后生,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足蹬鹰瓜皮四缝黄靴,身长八尺,长一个银盘也似的面孔,却光着胳膊,露出背后一身好花绣,众人见他直把手中一条棒使得风车儿般,叫好连连。
施润泽虽是文弱之人,却也素喜这种有本领的好汉,他手下小厮眼尖手快,见主人喜欢,立刻从边上掇条凳子让他坐下。施润泽看得兴起,早忘了老父还在家等药下锅。
谁知地方上总是有那等泼皮无赖,专找进京外乡人的麻烦。几个泼皮无赖见这汉子开了利市,收了不少铜钱,遂涎皮赖脸的上来滋事,围观者都知他们难惹,慌忙四下散了。
那个汉子也不吭声,默默从地上捡起毡帽戴上,拨正帽顶那撮红樱,又把一口雁翎刀复跨在腰间,这才弯腰欲拾地上铜板。
几个泼皮见他面无惧色,竟完全无视自己,无名业火早就按捺不住,先是一个人言语挑衅,朝那汉子肩头猛推一把,另一个则从靴筒里拔出剔骨尖刀,直在对方眼前乱。
施润泽既替那汉子担忧,更恨自己拳脚不济,无法上前相助,只好远远边上看着,寻思该如何相助。
那汉子先是一味赔笑忍让,终于失却耐性,只见他轻舒猿臂,款扭狼腰,一把就夺下那泼皮手中尖刀。这几个人怕当着街坊邻里的面被坏了威风,愈发凶恶起来,其中一个不仅叫骂连连,更挥舞着手中哨棒直朝那汉子扑过来。
谁知只被他轻轻一挡,立时扑倒在地,口里只有出的气,却没了入的气儿,此时这帮泼皮的同伙也从四面八方赶来,为首的一个喊道:“你这个鸟大汉,敢坏我兄弟性命!”
那汉子见他们人众,并不胆怯,不多时就又撂翻好些,奈何对方人多,又听见有人大喊“报官”,不由邪火上升,亦杀红了眼,忽听得一声尖啸,只见刀过处,一对人头落地,两腔鲜血冲天。
众泼皮见状无不魂飞天外,立时就散去许多。那汉子起先还有些楞,等刚缓过神来,明白自己杀了人,不由叫声“苦也”。
正踌躇间,忽觉得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袍袖,回头再看,却是一位清秀官人,正是刚才围观者中叫好、撒钱最爽利的。
原来施润泽怜他命蹇,且是被迫才动了刀枪的,故此有心相救。
那汉子推脱道:“官人,你有个干净家身,休被我等连累了。”
施润泽怕官府派人来捉,跺脚急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快跟我走!”
主仆两人挟了那汉子抄近路,穿小巷,好歹安全抵值施府,从花园边上的一个角门里悄悄进了去。
施润泽一面叫人在后厅里置酒设席,摆下果品按酒伺候,一面交代心腹小厮道:“若有人问,只说我身体不爽,正卧病在床,反正用闲话支吾开去。”
那小厮忙点头道:“小人理会得。”
那汉子见他仗义,忙插烛也似的拜了三拜,这才落座自报家门,原来姓樊,单名一个“秀”,泸州人士,原想来京寻个活路,不想却喋血街头,惹下了人命官司。
樊秀道:“洒家是个粗鲁汉子,犯了死罪,蒙官人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以后但有用途,便请尽管吩咐。”
施润泽笑道:“当务之及,是如何让你从这个麻烦中脱身。只怕我萤火之光,照人不亮,你既有这身本事,不如我求老父,让他写信荐你去投陕西路延安府的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他在那里镇守边关,将士们全凭真功夫吃饭,你若能做个武将,讨个出身,也好求半世快活,如何?”
樊秀听了感谢不迭,宾主两个酬酢一番,杯觥交杂,直到黄昏才罢。
当晚樊秀就被安置在施府之中安歇,第二日却不见施润泽来,等到午后,他忍不住从后门内朝前小心窥觑,只见一位老者峨冠华服,立于中庭,从者十余人环侍左右,这老者指东画西,处分家事,仆从来了一拨又一拨,也有领差的,也有回话的。
这时樊秀才明白搭救自己的实乃京中权贵,心下不由感叹万千。
又过了几日,施润泽果真从老父那里取得了书信,这才安排樊秀上路,临行前除却一包碎银,还取圆领一袭,玉带一围,京靴一双,送他做仪程。
樊秀执意推却,施润泽道:“奉些薄礼相赎,权表亲情,万勿固辞。”
叙完了别情,送至角门,这才见外面正停了一队车马,浩浩荡荡的蔚为可观,见樊秀面露惊诧,施润泽忙解释道:“这是我挚友安德侯裴二郎的仪仗,裴二也是古道热肠之人,只要委屈你藏在他的队伍里扮作仆从,非如此这般才能安全出城。”
想来前几日施润泽踪影不见,定是忙着奔走安排此事。樊秀感激道:“官人若非有十二分胆识和才智,如何肯搭救小可?今若以利报之,正所谓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只好说声再会!”
直到送走了樊秀,施润泽依旧过着悠闲自在的日子,或是蹴鞠玩耍,或是胡乱念些诗书词赋,得空便去三瓦两舍间走动。
时光冉荏,转眼到了来年夏日,这一日午后蝉声高鸣,施润泽命人捉了个交床,在自家庭院的树荫底下乘凉,只见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正昏昏欲睡间,忽听得庭前宿鸟惊鸣,落叶乱坠中竟有一人直跨入堂中。
施润泽初时以为眼花,定睛再看,只见眼前大汉,头戴遮阳草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靴,足踏多耳麻鞋,眉眼含笑,不是樊秀是谁?
施润泽喜极,上前直捉住那人的手道:“好兄弟,你怎么来了也不知会一声,难道是从天而降?”
那人正是樊秀,一年不见,音容无改,只是举手投足间多了不少沧桑,施润泽奇怪他既然迢迢远路而至,脸上竟无风尘朴朴。毕竟故人相会,他也不及去问许多,忙叫人在树荫下的春台上摆下两幅盏子并两双筷子,鲜鱼、酿鹅、时新果子放满了一桌,两人轮番把盏,共叙离别近一载的际遇。
那樊秀低语道:“洒家去岁按照兄长的嘱托,去投奔老种经略相公,蒙他不弃,收容俺在他麾下做了名都头,谁知年末西夏侵犯天朝边界,老将军认为我朝长期边防不修,主张坚壁清野,固守抗敌,可朝中蔡太师为开边邀功,力主对西夏用兵,结果我军连遭重创,死伤无数,连戍边的起熙河经略使曹崎也被斩杀,官家才被迫同意义和。”
施润泽无奈道:“这些我都知道!难得你大难不死,竟从沙场上拣得了一条性命。”
樊秀说:“我的性命不还是兄长救下的?能在前线战亡,虽死尤荣!只是战事过惨,樊某见尸横遍野,心中不忍,故想方设法在战场上设祭阵亡将士,收拾骸骨焚化,以致牵裂了伤口。”
施润泽听了连忙拉住他的臂膀,急道:“伤口可好些,快请大夫医治!”
未料樊秀只惨淡一笑,道:“兄长,小弟特地过来,只为劝你几句话。”
施润泽这时才觉得有些惊诧,尽管外面酷夏骄阳,炎热之极,他却有些背脊发冷,颇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樊秀正色道:“兄长是个聪明人,定能明白一个道理:大凡富的好过,贫的好过,唯有先富后贫的最是难过,你自小长在东京,恐怕没见过外面是什么世界,更不知晓这世间已到了何种地步。”
见施润泽有些不服,樊秀一笑,道:“尔等谈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施润泽听了哑然失语,只得低下头来,刚想再问究竟,却发现樊秀身侧竟然没有影子!
这一惊,只把他吓得一个激灵,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樊秀叹道:“兄长是俺的救命恩人,难道樊某会有谋害之意么?”
这句回答显然证实了施润泽的猜想,好在他平日也是个胆大的主,立刻镇定了态度,道:“樊兄,难道你还有什么未料的心愿?”
樊秀的一双眼睛忽然滚落出了大滴泪珠,连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了,他缓缓道:“三军将士,只因为权臣的贪功之心,尽惨死于敌国的刀下,魂魄皆飘渺无依,兄长恩情,只能来生再报!樊某特地来拜别兄长而已。生离死别寻常事,就此别过了。”
说话间,樊秀眼中的浊泪颜色越来越浓,最后竟然转作血泪长流,施润泽心如刀割,再不忍卒看,一声惨叫便昏了过去。
等他再度醒来,才发现自己依然躺在柳荫下的交床上,身边两个小厮仍然捧壶的捧壶,打扇的打扇。
庄生晓梦迷蝴蝶,他疑心刚才情形皆为梦魇,想张口询问,怕被人耻笑,想起刚才的所见所闻,就连樊秀面上的毛发亦一清二楚。待到晚间,施润泽于灯下枯坐,心事如潮,不由把与樊秀相识以来的一切齐齐兜上心头,回味他的所讲所言,惨痛之余,竟觉万念俱灰。
说来也怪,自此之后,施润泽竟像是换了个人般,再不去那等秦楼楚馆中逍遥自在,友人中除了两三个极要好的,都断绝了来往。
施季元见儿子安心在家,正觉得诧异,谁料一日儿子竟在他面前“噗通”跪倒,说:“儿子不孝,要出家为僧,还望父亲成全。”
施季元只觉一阵晕眩,哭道:“现放着活活的爹娘,你不念他们日后老景凄凉,却去侍奉那庙里的泥人石像,可见是个痴愚之辈!”
施润泽面色平静道:“父亲总盼我能于金殿上博个功名,再寻个名门美眷,与您老人家争气,可儿子深知自己没那个命,只求头上寸草不留,身体六根清净,好在青灯古佛下了此一生。”
施夫人闻此消息哭昏了好几回,施季元最后实在拗他不过,只好应允。只是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好说歹说,施润泽才选定在近郊的天安寺落发为僧。
家中的几房年轻姬妾,愿走的绝不挽留,凡自己的首饰衣衫尽可携去,且另发川资,不肯走的也可留下孝敬二老,只当施润泽仍然在家。
临行前施润泽在堂上朝父母再三跪拜,见施氏夫妇为他早备好了僧鞋、僧衣、僧帽和袈裟,连拜具都是最好的。
他生怕自己动摇了心思,走出家门时虽早已泪下沾襟,也只得狠下心肠不再回头顾盼。
此事一经传开,立刻成为汴梁奇闻,无论市井百姓,还是朝野庙堂,都议论不休,有说施润泽是受了高人感召,才有献身禅院之举,也有人说他是因为青楼知音红叶另嫁他人,这才看破红尘。
众说纷纭,皆万分惋惜。
这是很久前被我放弃的天坑原文,那时候喜欢模仿水浒传和三言两拍,现在再写一篇,穿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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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