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离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过身便对上了沈时遇清明的视线,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他沉默着,并未作答。
今夜他总觉得心神不宁,便偷偷溜了出来,可他也无处可去,不知不觉间便溜达到了这里。
这话萧离自是说不出口的。
见萧离不愿开口,沈时遇也不勉强。萧离睡不着的时候知道来找他,这至少算个好现象。
夜里寒风阵阵,沈时遇瞧着衣衫单薄的萧离,掩唇低咳了两声,便道:“屋外冷,若是殿下还不困,不如去我房里坐一会儿?”
萧离面露犹豫,沈时遇面对他时一向很有耐心,静待他做出决定,期间不时掩唇咳两声。他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他每咳一次,萧离的眉便会拧一下。
不由感叹,到底还是小孩儿,没有长大后那么冷血。
还未等萧离作出决定,回廊的另一端隐约传来人声,这个院子只有沈时遇一人住,闻声他好看的细眉不觉蹙起。
然而还未等他做出反应,下一秒沈时遇便被萧离拉住,一把抱着跳进长廊下的草丛里,而后被他紧紧捂住了嘴。
沈时遇:“……”
捂嘴虽迟但到。
萧离神情紧张,身体绷起,嗓音压着,“别说话。”
这是除学习拼音外,萧离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小孩儿的嗓音还带着稚气,却已然有几分浑然天成的威严与霸气。
那两道说话声随着脚步逐渐靠近,沈时遇和萧离紧贴在栏台下,一动不敢动。
夜色下院子里一片寂静,头顶明月高悬,连风刮过叶子的声响都能听得清晰。
当真是夜黑风高杀人夜。
沈时遇第二次经历这等场面,仍不觉有些紧张。
他看了眼与他并肩靠在一块的萧离,对方眸色黑沉,眼中看不出情绪,唯有微拧的眉梢泄露出丝丝不安。
隐约可见几分未来大反派的缩影。
在察觉到沈时遇的目光时,萧离转头看去,眼神中恢复了片刻清明,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是孩童天性中保留下来的懵懂与纯真,还有几分对他的探究与茫然。
这一刻沈时遇突然清晰地感知到,眼前这个小豆丁未来会是个手起刀落、杀人如麻的大魔头。
脚步走到跟前时,窸窣的对话声也逐渐变得清晰——
“说是神童,可我瞧着他也不大聪明。”这是跟在萧离身边伺候的宫女秀香的声音,她说着攀附到来顺肩侧,“我瞧着他还不如爷聪明,整日除了陪殿下吃喝解闷儿,也不用读书习字,倒是清闲得很。”
来顺从鼻孔里发出一道声音,“什么神童,不过就是会背两首诗罢了。我瞧着外头那些个神童也不过如此,来了这皇宫里头不照样还是送与那些贵人当个玩物,有何用处?靖轩王的伴读如此,这病秧子也是如此……”
月光照拂下,来顺明暗参半的脸上渗出一丝贪婪,“要我说啊,还是这权势好啊。”他慢条斯理,语气幽幽,“要什么有什么,天下任我宰割。”
平日见惯了刘央作威作福的样子,秀香深有感触,也不禁眯了眯凤眸,眼底流露出一丝贪欲,过了一会儿她才道:“虽说这病秧子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可我瞧着太子对他倒是与众不同,以往用膳日日都得闹腾好几回,自从这病秧子来了以后,倒是安分了不少。听说今日在书房,太子还同他说话了。”
来顺一顿,“当真?”
“自是。”秀香似是觉得有趣,说着还不由哂笑了一声,“听闻太子还为了那小病秧子冲冠一怒。”
来顺默然片刻,缓缓笑了,“看来这小畜生长大了,如今也知道寂寞,想交朋友了。”
“那对娘娘来说可是桩好事。”秀香笑道:“即便太子最终没染上断袖之癖,想来凭着两人一道长大的这份情谊。如若太子以后脱离了掌控,娘娘便可以用那病秧子来牵制太子。”
来顺瞥她一眼,“你懂什么,且不说这病秧子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还不知能活几日。就单论那小畜生,想通过他人来牵制住他,莫非你当他同靖轩王那般良善?”他冷哼一声,眼底漠然,“这种畜生眼里可没别人。”
秀香觉得他说得在理,看来顺笃定的样子便知道他已有主意,“那爷说该如何?”
“还能如何?最好的手段,前人不都给咱们使出来了。再过两三年便是那小畜生情窦初开的年纪,那时候也差不多该找人侍寝了。咱们大梁本就好男风,到时咱们再从中推波助澜一把,有那病秧子这张脸在,你还愁搞不定两个小东西?”来顺慢悠悠瞥她一眼,翘起兰花指,“到时候我保管让那小畜生给那小病秧子迷得五迷三道,走路都找不着北。”
秀香闻言亲昵地靠到他身侧,“还是爷有主意,到时您得了贵妃娘娘的赏识,可别忘了我。”
“放心。”来顺拍了拍她屁股,“你这么可人,咱家可忘不了。”
说话声随着离去的脚步渐行渐远,到了后头便听不清了。
这番话对沈时遇来说没什么信息量,不过他倒是好奇萧离是何反应。
沈时遇收回思绪,抬眼看萧离,便对上了他近在咫尺的目光。
当时萧离将他抱下来之后,由于两人都过于紧张,又听得投入,以至于这会儿萧离还未松手,一只手桎梏着沈时遇不让他动,另一只手紧紧捂在他嘴上。
见沈时遇憋得脸色涨红,眸中泛出水色,萧离才慌张地松了手。
他看着沈时遇忍不住似的低低咳了几声,想出声关心一下,然而动了动嘴皮子,又耻于开口。
夜色下,皎洁的月光坠入萧离黑眸,照出他面上几分懊恼。
沈时遇抬头撞见,好奇地问:“殿下,您可有听懂他们说了什么?”
萧离闻言眉毛拧起,似是有所疑惑,半晌才提问:“断袖之癖是何意?”
他说着眼底透出几分困惑,似是无法理解。
沈时遇:“……”
还挺会抓重点。
萧离的三观尚未形成,这又是个好男风的朝代,沈时遇担心他会因一时好奇而产生些不该有的想法,想暂且保护一下这朵纯洁的小幼苗。
“是书中的一门学问。”沈时遇语气严肃,“殿下,这门学问损人不利己,于您没有半点儿好处,千万要远离。”
萧离压根不知这是何物,只见沈时遇细眉紧蹙,神情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肃穆,便觉得不该再问。
但好奇的种子在他心底留下了痕迹。
-
翌日,刘央看着萧离上了一会儿骑射课后,便叮嘱身边的小太监留下看着,自己则去见了沈贵妃。
朝奉殿中,九皇子萧誉在沈贵妃怀中死命挣扎,“我不学、我不学,我要出去玩儿——”
几个太监宫女一块都压不住他。
“玩玩玩,就知道玩,你父皇晚些时候要来检查你的功课,若是再答不上来,”沈贵妃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下萧誉的脑门,“我看这个太子之位你不争也罢。”
萧誉仍不高兴地皱着眉反抗。
沈贵妃气得胸口疼,索性将他交给了奴才,自己理了理外衫走去刘央跟前。
她神色淡漠,举手投足皆是高高在上的姿态,“那畜生近来如何?”
刘央俯首,“娘娘真是英明,那畜生平日里对我们张牙舞爪,对那病秧子倒是还留有几分怜香惜玉。”
沈贵妃略有好奇,“哦?说来听听。”
刘央,“自打那病秧子来了以后,那小畜生用膳都比往日多了,平日里也还算安分,昨日在书房时还同那病秧子说话了。”
沈贵妃稍感意外,倒是笑了,“我还当这神童要折在那畜生手里了。如此倒好,若是这病秧子真能让那小畜生染上断袖之癖,也算是大功一件。到时若他真有几分本事,本宫便可以考虑让他为誉儿效力。”
“娘娘英明。”刘央颔首,又慢吞吞道:“只是奴才还有一件事。”
沈贵妃觑他,“有什么事就直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是。”刘央从宽袖中拿出一张纸呈上,“这张纸是昨日那病秧子与萧离说话时所写,被奴才手下的人抢了过来,只是奴才眼拙,瞧不出其中的奥秘,便带来给贵妃娘娘瞧一瞧。”
沈贵妃接过纸展开,上下扫过几眼,精心描摹过的眉眼便紧紧蹙在了一起,扬声呵道:“春兰。”
名叫春兰的宫女立刻进来跪下,“娘娘。”
沈贵妃将纸递与她,“送去翰林院给杨文韬,让他即刻替本宫查查,这张纸上究竟写了什么!”
宫女俯首应声,“是。”
待宫女离去,刘央才道:“娘娘是觉得这上面写的东西有蹊跷?”
沈贵妃瞥他一眼,“想必刘公公也看出来了,否则这点小事也不必呈上来给本宫看。”
“奴才愚钝,只能察觉这些符号的出现似有规律,其中应当另藏玄机。只是奴才想着,”刘央不觉竖起兰花指,“那病秧子是娘娘的远房表亲,娘娘如今一人之下,他那般聪明,应当犯不着跟娘娘作对。”
沈贵妃闻言眯了眯眼,拂袖转身坐于凳上,“若他真敢背着本宫做些什么,本宫定饶不了他。”
-
深夜。
东宫寂静如斯。
皎月透过窗栊流泻入室,洒下一地冰凉的月光。
太子寝殿的卧榻,萧离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一睁眼便瞧到窗外人影晃动。
萧离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并未过度慌张,他以最快的速度悄然离开床榻,而后以不被察觉的匍匐姿态向外室移动。
待黑影点完迷香破窗而入时,萧离以迅雷之势从外室的窗栊翻越而出。
床榻空荡一片,只余敞开的窗叶被风声吹得“嘎吱”响。
“不好,被他跑了!”
两个太监着装的人对视一眼,齐齐追了出去,身手极为矫健。
……
与此同时,东宫偏房,太监、宫女稀稀落落地跪了一地,嘴里不断求饶着,“刘公公饶命,刘公公饶命……”
刘央手中捏着那张纸,眸色阴冷,“那病秧子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教那小畜生识字,你们一个个到现下都不曾察觉分毫,一天天都是干什么吃的!”
他抬脚便踹倒了为首的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哎哟一声,底下顿时抖如筛糠。
今日傍晚杨文韬以最快的速度传回口信,告知沈贵妃,他找出了符号间大体的规律,相同的符号与不同的符号可以反复组合,形成新的符号。不难看出,这应当是一种交换消息的密文。
当然,也可以成为一种识字的工具。只是眼下时间紧迫,他尚未破解出与之相对应的文字。
收到口信的沈贵妃当下便大发雷霆,一怒之下起了杀心。
以往娘娘顾忌着宋廉这个潜在威胁,始终未下死手,而今这位护国大将军已退职多年,想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这次若能彻底铲除萧离,待他们九皇子当上太子,娘娘便再无后顾之忧。
至于之后的问责——
刘央唇边浮出一丝阴冷的笑。
一个相当于打入冷宫的太子,若是因精神失常而失足落入池中,似乎也合情合理。
-
今日萧离一天都是室外的课,沈时遇便也在一旁陪着。
上完课,陪萧离用完晚膳回来后,沈时遇便觉得头脑发热,于是上榻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时辛夷已经贴心地为他烘烤了一些干果,煮好了今日的汤药。
今夜倒春寒,天气异常寒冷,沈时遇病体羸弱,待用完汤药,便由辛夷伺候着梳洗上榻。
这段时日沈时遇几乎变着法子躲开那帮太监的看守,教萧离读书识字,身子也撑到了极限。待天气一转凉,疲劳便尤为明显,等辛夷替他灭掉灯火时已然堪堪入睡。
然而还未等到睡熟,外面便隐隐传来动静,沈时遇警觉地睁开眼,往外看去。
依然是那道熟悉的身影。
沈时遇松了口气,正当他犹豫着该出去跟萧离套近乎还是继续装睡时,屋顶忽然传来快速移动的脚步。
这些脚步声与以往太监宫女的脚步不同,带着杀伐果断的气势,令沈时遇下意识皱起了眉。
透过月光的倒影,他看到屋外萧离的身子猛地一怔,而后迅速调转方向想要离开。
眼下的情形不容沈时遇多做思考,几乎凭着本能,他毫不犹豫地下床拉开门,一把将萧离攥了进来。
几欲使出了吃奶劲。
萧离毫无防备,被沈时遇拉着便朝里摔去,两人齐齐摔倒在了地上。
紧跟着沈时遇迅速爬起来关门,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几乎在关门的瞬间他听到刺客的脚步落在了回廊之上。
这一刻沈时遇几乎表现出了完全不似他这幅身体素质该有的速度。
命悬一线,肾上腺素猛烈飙升,沈时遇靠着门框喘着粗气听外头的动静,抬眼时却看到萧离傻愣愣地看着他,显然尚未反应过来。
沈时遇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黑暗之中,萧离静静注视着他,眼眸亮晶晶的,盛着异样的光彩,片刻之后重重点了点头。
一室静谧,只余彼此紧张的心跳和喘息,他们在漆黑的夜色中注视对方,给予无声的安抚。
良久,外面逐渐没了动静,沈时遇仍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在门下蛰伏了许久,始终未听到外头的动静,沈时遇才透过门缝望出去,却见一道黑影倏地冒出来,被月光拉长的身影如同巨人般覆盖透光的门扉。
咯噔——
心跳几近停滞,沈时遇不禁向后仰了一下,余光却看到萧离迅速往他跟前窜去,似乎不自量力地想要跟来人单挑。
尽管他是大梁未来的第一战神,眼下也不过七岁,想要与这种经过专业训练的成年杀手硬碰硬,只不过是以卵击石。
沈时遇来不及多想,伸手就想攥住他,然而下一秒他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紧接着四肢一阵酸软,头脑中晕眩袭来。
逐渐失去意识前,他隐约感觉到有一只小手紧紧抓住了他。
“没想到太子跑来了这,我还当今日要给他跑了。”
“临死还不忘来这里,看来这小太子挺重情义。”
到此沈时遇彻底陷入昏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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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