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这位姑娘可是面相不凡呐。”
公孙胜故作高深地眯起眼睛,只浅浅地点了一句,便不再多说。
方腊见他相貌奇异,也曾听说过这公孙胜颇有道行,能呼风唤雨,腾云驾雾,便一时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向前探了过去,“道长还能给人看相?”
“天以阴阳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山川草木各有形势,飞走昆虫成含性体,而人为万物之灵之长,自然也有贵贱夭寿之异。”
公孙胜说着,从怀里慢悠悠掏出一个薄薄的本子,“恰巧近日贫道在青溪县城里闲逛之际,偶然发现了这册话本,觉得其中内容甚是有趣。今日一看,恐怕这话本里所讲述的故事,正好要应在方姑娘身上。”
百姓们对神女降世的故事百听不厌,这个故事在青溪县不仅没有过时,反而是愈传愈广,甚至已经有了流言,说官府顺应民心,打算在堰村村口,凤鸣花开的地方为神女立碑了。
方家人一眼都不用看,就能猜到公孙胜手里拿的是哪册话本。
方腊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转眸看向自家女儿,见方金芝正含笑看着公孙胜,一双杏眼映着清凌凌的水光,然眸底却异常幽深,甚至比这修行几十载,疯疯癫癫的公孙胜还让人捉摸不透。
方金芝盯着公孙胜看了片刻,嘴角的浅笑渐渐加深,须臾,她轻轻嗤了一声,道:“原来道长不是来化缘的。”
“公孙道长,当真觉得这话本故事会应在小女子身上?”
被方金芝戳穿身份,公孙胜也丝毫不慌,只是摸了一把翘起的胡须,缓慢而又慎重地点了点头,“贫道不过是随便臆测,不足为信。但姑娘的面相确实不俗,只要不误入歧途,日后定是会有大造化的。”
方金芝轻挑秀眉,挺直了身板,垂眼打量着公孙胜,似乎是在思考他话里的含义,又像是在斟酌着某种抉择。
邵氏适时走了进来,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碗清粥,两碟素菜。
方金芝接过托盘,将吃食一样样摆在公孙胜面前,又对方天定说:“哥哥,你昨日不是说漆园里坏了许多漆树,又寻不到原因吗?爹爹如今腿脚好了,不如让爹爹陪你去看看?对了,还有堂哥,你这么多年没回来,漆园的改变可大了,你也跟着一起去熟悉下新环境吧。”
如此明显要将人支走的意味,方天定当然不会听不懂,当即一拍膝盖,“瞧我这记性,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
方天定连忙请了方腊,父子俩带着方杰一起离去。
不一会儿,正堂便只剩下方金芝与公孙胜二人。
不知公孙胜是真的腹中饥饿,还是邵氏的手艺太好,他一直埋头用饭,直到将面前的饭食全部消灭,才心满意足地抚摸着肚皮,打了个十分响亮的饱嗝。
方金芝:“......”
她一向不信这世上真的有所谓道法仙术,但据《水浒》书中所写,这个公孙胜身上似乎的确带有几分玄妙。
不过,无论他是真的得道仙人,还是只是个卖弄玄虚的江湖术士,只要能和公孙胜结缘,对于万分芥蒂梁山的方金芝而言,就不失为一桩好事。
看《水浒》的时候她就觉得,作为最初智取生辰纲的七人之一,梁山排座次位居第四的大头领,公孙胜看似与梁山联系紧密,实则大部分时间却都是在外云游。
宋江上山后,他便以回乡探母为名离开了梁山,并且一去不回。直到后来宋江攻打高唐州,苦攻不下,派戴宗去蓟州,才费劲了千辛万苦将他请回。
看似是个游离在边缘的人物,然而另一方面,他却又像是站在整个梁山背后,操纵着傀儡小人的木偶匠。
智取生辰纲时有他,江州劫法场时有他,甚至在梁山大聚义时,掘出那块疑云重重的天降石碑的,也是他。
好像每一次梁山泊发展的重要节点,都有公孙胜在幕后推动。而在招安后,梁山众人死伤无数,公孙胜却是少数几个得以安详天年的叛贼之一。
如此一想,方金芝便愈发觉得眼前这个翘胡子老头有点非同一般了。
见公孙胜吃饱喝足,她便在他对面落座,两个人开始了漫长的交谈。
接近午时,方腊和方天定从漆园赶回来时,公孙胜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家人用过午饭,方金芝回自己房中看书。
不一会儿,方天定叩响门板走了进来。
“妹妹,”他熟练地拉了把椅子坐下,神色十分轻松,眉眼之间透着愉悦,“之前你和我说过,等钱财齐备,想在县城里开几家店铺。现在林庸已经将约定的银钱拿了出来,我仔仔细细核查过一遍,加起来共有一万余贯,足够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开上好几家店了!
不知道妹妹想开什么店铺,我让人先去城里看一看位置。”
方金芝从书中抬起脑袋,问方天定,“最近朱二府上有什么动静吗?”
方天定一愣,虽然不明白妹妹为何突然提及朱二,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也已经习惯了方金芝十分跳跃的思绪,便也没有追究,只是老实回答道:“朱二近来还是一直缩在府里,听人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汴京来的神医都不管用。
还有流言说他是被鬼附身了,整日精神萎靡,且极易受到惊吓,不知道是不是那天被香积寺的佛头给吓出毛病来了......”
“除此之外,他再没什么其他举动了?”
“没听说啊...自从病重之后,朱二连应奉局的差事都甚少过问了,妹妹具体是想问什么?”
方天定不解地挠了挠头,“我每天都派人去县城打探消息,要是朱府要什么风吹草动,应该是不会错过的......”
“我没有说哥哥办事不力的意思。”
方金芝递来一个安慰的笑容,随即合上手中的书,轻轻叹着气站起了身,“店铺的事先不着急,我得先去朱府一趟。”
方天定不敢阻拦,马上安排好一辆牛车送方金芝进城,还唤来了林阿贵想让他随行保护,却被方金芝挥挥手打发走了。
*
牛车顶着午后慵懒的阳光,不紧不慢地沿路行进,不多时就到了朱府门前。
门房一见是方金芝,不敢有半分怠慢,恭恭敬敬将她迎了进去。
穿过大门还没走几步,就见一个脸熟的小厮急匆匆跑过来。
“方姑娘,您可算是来了,我正准备去请您呢!”
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咽口唾沫润了润干燥的嗓子,不敢耽搁立马又道:“二爷用了上次姑娘说的方子,身子果然见好,也能多少吃得下些东西了,只是这精神仍旧恍恍惚惚,昨日府里几个姨娘去探望,二爷连她们都快要不识得了......
方姑娘,您医术高超,还恩收菩萨指引,求求您再想想法子,救救我家主子吧!”
说着,那小厮便撩起衣摆,作势要给方金芝磕头。
“砰,砰,砰。”
小厮的脑袋撞击着坚硬的地面,一下一下结结实实地碰撞,很快便有血液从他额头的皮肤里渗出来。
方金芝兀自托着下巴沉吟片刻,才注意到小厮的狼狈,张口叫他起来。
“今日我来正是为了此事,先带我去看看你家主子吧。”
小厮千恩万谢地拜过,引领方金芝来到主院,进屋通报过后便将她请了进去。
方金芝上次见到朱二,还是在方林两家剑拔弩张之时。
让全家人搬进漆园防备后,她便孤身一人来到朱府,看到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朱二,还给他开了几张药方。
虽然小厮说方子有效,但今日再见,朱二依旧是一脸憔悴。
他目光怔怔地靠坐在床头,眼下挂着两团乌青,那是长久以来无法安眠的结果。原本肥胖圆润的身躯也在数月之间消瘦了许多,就连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双下巴也消失不见了。
方金芝运气好,正赶上朱二难得的清醒时候。
她熟练地上前给朱二把脉,然后在一众下人齐刷刷的注视下,在屋里的一张雕花木椅上落了座。
众人都在屏息等着方金芝开口,可她却仿佛故意吊人胃口似的迟迟没有说话,只是提起桌上的茶壶,拿来一个杯盏,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抬起手臂将茶盏送到唇边,方金芝嗅了嗅茶香,又轻轻将茶盏放下,眸色微沉。
初次夜探朱府时,她曾借口渴之名,在朱二房间的茶壶盖上抹了一些醉仙桃花粉。
这种花粉无色无味,却有些微毒性和致幻作用,长久接触会令人精神恍惚,以致于分不清现实与幻想的边界。
起初方金芝只是为了让朱二完全相信自己编造的神鬼之说,使她能够更加容易地利用和操控朱二。
直到发现林庸是个完完全全的卑鄙小人,方金芝才改变了计划,开始时不时加重醉仙桃花粉的剂量,这才令朱二的情况日益严重。
“二爷?”
方金芝起身行至床榻边,试探着唤了朱二一声。
朱二目光空洞,呆呆地不知望向何处,嘴唇嗫嚅了两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看上去像是疲惫至极。
方金芝背对众家仆立于床榻边,见此情形,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