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杰对堂妹的问题倍感意外。
他照着方金芝的描述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随即大吃一惊,看向堂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怪异。
“妹妹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方杰凝眉问道。
邵氏也是一脸疑惑,“是呀,金芝,你怎么会知道那道士的相貌打扮?”
“咳咳!”
方金芝低头喝了口粥,抬起眼时,见一家人四双眼睛都齐刷刷定在自己身上,不自然地轻咳两声,随便扯了个谎说道:“我这不是前几日才刚做梦梦到了一个怪道士嘛,又听闻堂哥路上恰好也遇到了一个道士,就随口这么一问,没想到竟然对上了!”
“做梦......”
方腊捋着胡须陷入沉思,“对方是个修道之人,很可能有些修行在身,能施这种入梦法术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此种现象,不知是吉是凶......”
“是凶。”
方金芝不假思索接话道:“那老道之所以千方百计想要阻挠堂哥归乡,就是担心方家有了堂哥助力,日后势力迅速发展,会达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说话间,她的面色渐渐严肃,末了又问方杰:“堂哥,你是从何地开始被他缠上的?”
方杰回忆片刻,笃定回答:“我张罗师父下葬后,便一路从真定府南下,途径北京大名府时遇到了这个老道,之后他就一直跟随我向南。”
“北京大名府......”
略一沉吟,方金芝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地方和梁山泊距离很近,若是梁山之人想要阻拦堂哥南下,多半会选在这里拦截。”
“水泊梁山?!”方腊的眼睛一瞬间瞪得老大,出口的话音都在颤抖,“莫非就是不久前刚刚截获了蔡京生辰纲的那个梁山?”
“就是他们!”
方金芝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不知爹爹和堂哥是否听说过,那白日鼠白胜被抓后,曾供出与他合谋截取生辰纲的共有七人,其中就有一个道士,江湖人称入云龙的公孙胜。
此人曾在紫虚观修道,道号换作一清,相貌与堂哥遇上的道士就很相似,相传也是生得极其古怪。”
想到方家可能已经被梁山泊盯上,方腊止不住地开始担心。
倒不是他有多畏惧梁山,只是眼下方家势单力薄,实在不是树敌的好时机。
方腊的腿其实早就好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虽然他没有挑明,可也已经猜到儿子和女儿都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起初他是极力反对起义的。
虽然方腊恨透了朱勔,对大宋朝廷也已然彻底失望,可他毕竟还有妻子儿女,还有一大堆依仗着他才能生活的帮工要养活。
他知道起义胜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忍看着这些忠心追随自己的人们白白丧命,便想着只要还没有逼上绝路,他就继续忍辱负重,保全家人。
可是如今,方腊亲眼见证了女儿的本事,深知金芝表现出的深谋远虑、机敏精明,绝非一个普通女子所能为。
或许真如儿子和老百姓们所说,金芝大病一场却因祸得福,正是老天爷指派下世,要拯救苍生的仙姑神女呢?
生出这样的想法之后,方腊的态度明显松动,有心放任女儿去做她想做的事情,但金芝终究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即使再怎么开窍,也难保不会有任何疏漏。
抱着微弱的希望,方腊看向自家女儿,语气委婉地说道:“...金芝,这次会不会是你猜错了?水泊梁山虽然势头正盛,可方家与他们无冤无仇,又隔着万水千山,他们放着周围几个富庶的州衙不打,何故将矛头指向咱们呢?”
方金芝正在帮衬邵氏收拾碗筷,闻言耸了耸肩,摆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这些道理她又何尝不懂?
青溪县与梁山相隔千里,梁山泊如今又刚刚易主,正是养精蓄锐的好时候,断断不可能远行来讨伐刚刚才冒出头来的方家。
他们不仅现在不会来讨伐方家,将来也不会。
毕竟,只要方家的势力日渐壮大,就能替梁山分走朝廷的精力,梁山就能多逍遥快活一日。
其实方金芝甚至觉得,如果书中梁山最后没有被招安,没有被朝廷唆使征讨方腊,也许山东宋江和江南方腊直到最后一刻才会成为敌人。
“爹爹,女儿也没说梁山要来打抢咱们家呀。”
方金芝将最后一个碟子收进筐子里,示意方天定帮忙送去灶房,然后重新在方腊对面坐了下来,支着下巴娓娓说道:“近来方腊的名号在江南一带被广为传颂,吸引了那么多好汉前来投靠,其中怕是有不少都是原本打算投奔梁山的。咱们抢了梁山的风头,他们虽不至于与我们为敌,但难免也会好奇,派人前来探探虚实什么的。”
说着,方金芝又朝端坐于一旁的方杰努了努嘴巴,“更何况堂哥一表人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员好汉,梁山求贤若渴,得知堂哥途径大名府,派公孙胜下山截胡也是有很大可能的嘛!”
听完这番话,方腊瞬间宽心不少,颔首应道:“这倒说得过去。”
方金芝倩然一笑,“多提防些总是好的。”
“堂妹说得没错。”方杰也赞同地附和了一句。
昨日他深夜归来,来不及问清伯父家如今的情况。
可听完刚刚这番谈话,他也已经能够猜出七八分了。
堂妹与伯父话里话外将方家与梁山作比,加之昨夜他在漆园看到的数百名武功高强的壮士,伯父一家的野心昭然若揭。
而这也正合方杰的心意。
他早就看不惯那些为害四方的狗官们了!
要不是在这世上还有伯父一家亲人,现在的他恐怕早就在某个山头落草为寇,劫富济贫,好不快活!
“那老道几次三番阻拦我南下,想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方杰愤然捶了一下桌面,可怜的桌子被强大的力道震得晃了两晃,紧接着就又听到他中气十足的声音:“伯父,堂妹,你们放心,不管是梁山还是什么狗屁鸟山,我方杰从此哪儿都不去,就跟在你们身边!”
方金芝等的就是这句话。
见方杰成功被自己刚才仿若无心的那番话煽动,她心中暗喜,面上却一丝不显,只是不紧不慢地换了个坐姿,两只手抱在胸前,轻轻叹出一口气,“唉,方家如今成了出头之鸟,以后即便梁山不来找麻烦,也要提防着官府和其他居心不良的人。有堂哥在固然能安心不少,可咱们的人大多只有蛮力,兵微将乏,真要与官兵对上,恐怕还是占不到一点便宜......”
“诶,这有何难?!”
方杰正愁不知该如何纳出自己的投名状,听闻堂妹的忧虑,便觉得好像正瞌睡时有人递了个枕头过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毛遂自荐,“堂妹若是信得过我,便将教授武艺的差事交给我,不出三月,保证给你训练出一队精良之师!”
方金芝眸子一亮,“堂哥身手不凡,又自小在漆园长大,帮工们最是服你,此事若是堂哥肯出力,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二人一拍即合,都心满意足地咧嘴笑了。
方天定帮母亲收拾好灶房,刚刚抬脚迈进正堂,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和乐融融的画面。
不知怎的,本该跟着一起开心的他,面上却掠过一抹紧张之色。
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方天定强作镇定地走上前来,提起桌上的茶壶,一边倒茶一边问道:“金芝,你和堂哥在聊什么?”
方杰爽朗一笑,“堂妹让我教帮工们习武呢。”
方天定的脸色变了变,递了一杯热茶到方金芝面前,缓声开口:“妹妹,漆园的事......”
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方金芝笑着打断,“漆园帮工们有堂哥帮忙训练,哥哥就有更多精力处理其他事情了。”
方金芝装作浑然不知亲哥哥的失态,抬手拍了拍方天定的肩膀,正想说些什么转移话题,却突然听到院外传来一声高喝:
“你这年轻人什么眼神,走路怎么不知道看路呢!”
这个声音浑厚沧桑,还很陌生,一下子就吸引了方金芝的注意。
她从椅子上起身,隔窗向院门处眺望,见院子外面正站着两个人。
左边那个方金芝识得,戴着大大的幞帽,一袭青衣,身材清瘦,正是李齐。
而右边那个......
方金芝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人,看清他的装束打扮后,罕见地吃了一惊。
“那是...公孙胜?!”
她紧紧锁起眉头,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找来方家做什么?”
方腊与方杰闻言,也都齐刷刷站了起来,屏气凝神向外看去。
“爹爹,二位哥哥,你们莫要慌张,待我先去会一会他。”
说罢,方金芝放下手中还一口没喝的茶盏,迈步朝外走去。
“堂妹,这厮纠缠了我一路,我对他最是熟悉,还是让我陪你一同出去吧。”
方杰没等方金芝答应,就抬脚跟在了她身后。
方天定也不甘示弱想要效仿,却见妹妹回头看向自己,叮嘱道:“堂哥同我一起出去,哥哥你在屋里护好爹爹,相机而动便可。”
无奈之下,方天定只好答应,与方腊一同站在窗前,将外面发生的一切风吹草动收入眼底。
方杰提了长枪,跟在方金芝身后走出正堂,两人几步便行至院门前。
“道长原谅,道长原谅!”李齐正在不停地低头向公孙胜道歉。
他本就性格温和,逆来顺受,许是因见对方一身道服,此刻的态度比平时还要更加谦逊几分。
“小可一时不察,误行冲撞了道长,还望道长莫要计较。”
公孙胜则是梗着脖子,一副趾高气昂,蛮不讲理的模样,“贫道刚从县城里买来的素包子,还热乎着呢,被你这一撞全洒在地上,你说不计较便不计较了吗?”
李齐见他不依不饶,心中连连叫苦,一抬眼却见方金芝和方杰站在门边,顿时便像看到了救星一般。
他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双手拎起一个食盒,“金芝妹妹,我娘熬了一锅莲子羹,叫我送几碗过来。”
公孙胜听了连连跳脚,“喂喂喂,你手里既然有莲子羹,却还不愿赔我的包子吗?!”
见状,方金芝收起了方才的担忧谨慎,抱着手臂颇有兴致地看起了热闹。
李齐被公孙胜嚷得面红耳赤,神色慌张像只受惊的小鹿,求救似的不停朝方金芝看过来。
见他实在可怜得紧,方金芝终于心软,莞尔一笑朝公孙胜说道:“这位道长,您若是不嫌弃,我家里倒有些粗茶淡饭,权当赔您的包子了,您看行吗?”
公孙胜仿佛此时才注意到方金芝和方杰的存在,悠悠转过脸来,打量的目光在方金芝身上扫了一遍,又看向方杰,胡子登时一翘,“呦,看来贫道和方公子还真是有缘!”
“既然如此,那贫道可就不客气了啊!盛情难却,盛情难却啊,哈哈哈哈!”
说着,他便自顾自推开院门,大咧咧地走了进去。
方杰见公孙胜如此无赖,作势想要上前阻拦,却被方金芝抓住手臂制止,“堂哥莫急!”
方金芝看了一眼公孙胜的背影,淡淡笑了声,“好巧不巧,这老道偏偏在咱家门前撞上了李齐,还偏偏撞掉了怀里的包子,公孙胜演这一出,无非就是想引我说出刚才那句话,请他来家中用饭罢了。
他如此处心积虑,倒叫我好奇,他一路从大名府跟着你来到青溪县,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咱们先将计就计不做声色,且看看他待会儿要说些什么。”
方杰身形微顿,突觉赧然,“还是堂妹想得周全,是我鲁莽了。”
说话间,公孙胜已经大摇大摆地进了屋。
方杰和方金芝赶紧跟上,进入正堂后,方金芝主动搬来一把椅子,“道长请坐。”
说罢,她给方腊和方天定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稍安勿躁,随后又叫来邵氏,拜托她去准备些饭食。
做完这些事后,她才向方腊介绍:“爹爹,李齐方才在外面冲撞了这位道长,为了赔罪,女儿才自作主张请了道长进来,使些茶饭招待。”
方腊面色丝毫无异,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摆出了一家之主的风范,“道长道貌堂堂,仙风道骨,不知在何处修行,又是因何来到堰村?”
公孙胜没有马上回答方腊的问题,而是笑得高深莫测。
精明的眼珠子在屋里骨碌碌转了一圈,最后却是掠过方腊和方天定,以及他已经十分熟悉的方杰,落到了方金芝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