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琛垂眸看送到眼前的茶,说来他还需要感谢秦国公主,她用不惯茶汤,这才有了这简简单单的茶叶泡水。
他低头抿了一口,萧远这才收回手。
赵琛不过是沾湿了唇,那一盏茶的分量丝毫不见少,萧远便当着他的面,将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茶盏轻轻落在桌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萧远盯着他的唇,话里有话:“殿下这里茶也比别处好些。”
赵琛对茶没什么追求,能送到他跟前东西不会差,但也说不上多名贵,赵琛看向他:“王叔若要,我叫人给您送去。”
萧远迎着他的视线:“我常来可好?”
赵琛说:“王叔自便。”
赵琛终于挥退了屋里伺候的人,那两个小黄门如蒙大赦,低头躬身急急退了出去,生怕晚一步又听到些不该听的话。
赵琛起身走到长案旁,取了一本折子递给萧远:“王叔以为如何?”
这折子奏在是厢军之事,厢军说白了是个搁置矛盾的法子,流民多时为防生乱便暂且收容,然平日里养着于朝廷实在是没有大用。
不过是大楚不缺银钱,养得起禄蠹贪官也养得起这样无用的厢军。
赵琛不乐意养禄蠹贪官,自然也不乐意养无用的厢军,有他在,往后是必不会有了,但已有的又该如何处置?
依他的想法,自然是给他们安身立命的土地或是银钱,叫他们自力更生,总归得是个长久稳妥的法子。
给萧远看这折子是为了问他,是否需要这些人。
“永宁顺安都有厢军,不止这二处,许多驻军之所都有厢军,如大名府这般置在府城的少有。”
赵琛对这些倒是了解不多,看着萧远,等他的后话。
他们闲谈时赵琛总有些漫不经心,虽然都是一样的正襟危坐姿态端庄,敷衍和上心还是两个状态,萧远的视线毫不收敛,在他身上寸寸扫过,反倒对说的话并不在意,只是简单道:“征夫。”
征夫是临时征用服兵役之人,大楚四十万禁军,里头一部分是军籍一部分是临时征用来的,不过临时征用的大多不过上战场,军中除却作战之人,还需要大量的后勤,这么说来到也不算是养闲人。
这样才合理,养着闲人也是要银子的。
赵琛若有所思。
笼统来讲后勤补给兵部户部工部枢密院都有参与,多年运作之下有些东西早已成了默认,上头做官个个油水吃足,下头正经做事的却被层层盘剥。
赵琛思索着厢军之事,萧远却在想被赵琛挥退的两个内侍,他方才说话时不曾收敛,便是在试探赵琛的态度。
他们姿态亲昵时赵琛没叫人退下,说起政事却叫人走了,可见并不是全然信任,那么他是不在意叫人知晓,还是在试探什么?
他在试探赵琛的底线,赵琛又在试探什么?
“军中贪墨颇多,王叔如何想?”
萧远唇角上扬,哦,赵琛也在试探他。
若是从前赵琛不会同他说这个。
武将贪腐历来就不少,甚而比文官更加明目张胆,但因武将晋升无门,权势地位没有总不能连钱财也不给,因而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苦的只是下头的人,可只有兵卒难以成事,只要军中无乱,朝廷并不在意他们过得如何。
萧远在军中威望是很高,但越是这样,掣肘必然越多。
依照赵琛对萧远的了解,他不会纵容这样的事,若要插手也早该插手了才是,等不到现在。
现在这样,应当是萧远做了些妥协之后可以接受的状态,贸然动作或许会打破微妙的平衡。
但现在他们是这样的关系,如同萧远试探他的底线,他自然也要试探萧远。
“想了又如何?”
赵琛简单直白道:“动一动。”
萧远笑意更甚:“如今并无战事,不必顾虑我,我自然是……同六郎一条心的。”
赵琛也笑:“有王叔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无恙,”萧远牵起他的手轻吻,“唤我无恙。”
赵琛从善如流:“无恙。”
*
自大名府归来,要处理的事务颇多,七夕过后接连几日不是在垂拱殿就是在文德殿,赵琛才终于得了空闲,还没想好这一日要做什么就被太后喊去了庆寿宫。
时隔多日,赵琛终于见着了青黛,不过照着太后这架势,轻易不会将人还回来了,她将青黛派去照看庆寿宫住着的两个宗室女了。
青黛在赵琛身边时几乎是大事小事一把抓,照看两个足不出户的深闺小娘子自然不在话下。
赵琛想错了,青黛不仅仅是照看,更是教二人礼仪规矩。
这二位姑娘,虽然不是养在大内,到底是宗室,家中规矩也不差,不必事事从头教,遣了青黛来一则是做个样子,二来也是敲打。
太后留人时便是说她不懂规矩,由着赵琛胡来,但青黛的规矩只有一条,不过忠心二字。
赵琛早盼着她回去,此时不好开口,心中已经谋划着待萧远的亲事解决,这二位姑娘出宫他就叫青黛回来。
青黛静静站在二位姑娘身后,心中思索昨日尚宫同她说的话。
她奉太后之命教导这二位姑娘,尚宫每日来验查,昨日验查之后却没有立即走,而是对他道:“难怪殿下这样倚重青黛姑娘,果然是我等不能及的。”
她说的是前一日那位颖昌国公府的姑娘带进宫来的女使发了急症,青黛妥帖处理了,如今人已大好,青黛更得了那位四姑娘的青睐。
“尚宫谬赞。”青黛一惯是宠辱不惊的。
“袁尚仪前几日同我说,近来时时梦回故乡,不知青黛姑娘是何方人士?”
这话前半句才是重点,袁尚仪思乡情重,她若自请离宫,这空出来的尚仪之位自然是要人替的,她是在暗示青黛。
青黛并未放在心上,她不过二十出头,想坐这位置并不容易,因而只是道:“回尚宫,婢子祖上青城人士。”
“青城,倒是不远。”青黛当初是太后给赵琛选的人,尚宫自然也知道她的底细,这般询问不过是挑起个话头罢了。
“当初我与袁尚仪是同一年入宫,那时先帝继位不久,放归了些人,大内便有些空缺,首当其冲便是司宫令之位。”她看着青黛,眼中有赞赏之意,“杨司宫当年也不过双十,懿章太后力排众议叫她做了司宫令,杨司宫果真不负众望。我瞧着青黛姑娘很有杨司宫当年的风范呢。”
说到底,这后宫是太后说了算的,当年懿章太后能叫杨司宫坐上司宫令之位,如今太后也能叫她做上尚仪之位。
“瞧我,年纪大了便总爱追忆往事,青黛姑娘事忙,我却拉着你说些无用的话。”
“尚宫言重了。”
青黛看上去无动于衷,她也并不担忧,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得用的女使,时日短些殿下还能想起她,时间久了身边的人自然也能替代她。
她即便再回到殿下身边也不如从前得用,而尚仪位在尚宫之下,亦是正五品。青黛无意成亲,官家年幼,后宫无人,没有什么尔虞我诈,于她而言是个不错的去处,最重要的是殿下也能放心。
她聪明些自然知道该怎么选。
她却不知,越是优待,青黛越是不敢应下,她们千方百计要她离开殿下,总该有目的。
尚宫看了看天色道:“青黛姑娘事忙,我就不打搅了。”
她说罢起身离去,似乎方才的话不过是随意提起,但这大内哪里有随意提起的话?
青黛亦是起身相送,行至门外,尚宫忽而道:“瞧我,竟忘了,殿下明日要来。你既奉了太后之命教导二位姑娘,明日便随二位姑娘一道上殿。”
庆寿宫提及殿下二字,只有赵琛,青黛福身:“多谢尚宫。”
殿下同往日没有什么变化,见了她便笑,继而道:“青黛,许久不见。”
殿下一惯如此,待身边的人没有什么架子。
太后也笑道:“你总担心我苛待了她,如今可要好好瞧瞧。”
赵琛回立时拉着她的手哄道:“怎么会,我知娘娘最是心善,怎会苛待人。”
太后脸上的笑意便真实了许多。
说笑完赵琛将视线落在同青黛一起来的两个宗室女身上,当日他随意指的两个人,相貌都算上佳,一个是德顺郡王府的七娘子,一个是颖昌国公府的四娘子。
赵琛指人的时候不知道她们的身份,这二人前者是嫡子庶女后者是庶子嫡女,都没有受封,虽是宗室,身份着实算不上高,宗室之中,这样的女子不少。
赵琛今日来得早,还未到午膳的时候,因而只是坐着闲谈,那两位姑娘并不插话,只在太后问到时应上几句。
“靖北王近来如何?”
“前几日同儿臣说了厢军的事,近来却是不曾相见。靖北司已落成,听闻王叔常在兵部、户部走,想是忙着挑人。”
此外晚间来过一回,这话却是不能说的。赵琛有种瞒着家长早恋的错觉,全然不知太假,便只好挑挑拣拣说些政事相关的。
太后点头道:“靖北王于我大楚有功,征战多年,难得有暇,过些日子我在庆寿宫设宴,也邀他来。”
赵琛笑着应下,那两位宗室女子却已说不出话。
她们自入宫便有所预感,多半是要代皇室联姻的,甚而想过是要出塞联姻,几日来过得战战兢兢,心下十分不安,如今听太后的意思,那联姻对象仿佛是靖北王。
凭她们的出身,是如何也够不上靖北王府的,以靖北王的身份,真公主也娶得,能轮到她们不过是因为眼下没有合适的人,只好从宗室中选。
一时间仿佛是十八层地狱上了九重天。
赵琛看着她们的反应暗叹,太后不愧是能当太后的人。先是叫他亲自为萧远挑了人,再是叫他身边的女使伺候这二人,他便是与萧远两情相悦这般下来也要生出些嫌隙来,这嫌隙还是单方面的。
他若对萧远有意,这些自然不会同萧远说,他心中不悦,萧远却不知是何事,更无从开解。
她果真是知道了,就是不知,是从何处知晓的,是剪秋,还是文德殿?
赵琛毕竟不会同两个女子计较,也无暇去计较。太后知道他的性子,因而赐婚之事倒不是为了给赵琛找堵,而是试探萧远。
这世间男子大抵不在意女子,龙阳断袖在文人间算得上雅事,与“挚友”相交也不耽误成亲。
说白了成亲、传宗接代是祖宗大事,也是内院之事,男人之间的事却是外头的,与女子并不相干。
但依着赵琛的性子,不论用情多深,只要萧远成亲,他必然是要斩了牵挂的。
赵琛暗自摇头,太后了解他却不够了解萧远,挖了陷阱等萧远,却不知萧远是个难得的异类。
有些事不必说穿,放到明面上难免要有争执,起了争执便伤感情。太后总要阻挠的,这般做些无用的事拖一拖时间也好。
只是对不住那两位姑娘,婚姻大事,却无故叫他牵扯了进来。
他很清楚这亲事成不了,萧远不可能同意。
赵琛瞧着那两位姑娘道:“我事忙,不能常在娘娘身边,二位在庆寿宫也是代我尽孝,我也该好生道谢。”
他想了想说:“便由我做主,赐封族姬,来日议了亲事再为二位添妆。”
公主郡主不能随意授封,封个县主赵琛还能做主,太后也没有异议,二者选其一,一人定然是要落选的,她只当赵琛是提前给了补偿。
既然是太后发话,赵琛便光明正大给萧远发了帖子。
萧远接连几日去了户部兵部,但他是武将,和朝中这些文官天然便有些不和,乐不乐意到他手底下做事且不提,去了再想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靖北司看着像是长公主授意之下靖北王揽权之用,不知具体要做什么,也不知能存在多久。
萧远毕竟不能明抢,这事就不大顺利。但这是萧远的事,赵琛没准备插手,就是没想到转眼他自己也遇上件不大不小的麻烦。
紫宸殿大朝之上,内侍正要宣退朝,忽而有御史站出来进言:“臣有本奏。”
朝上所论之事大多是提前递过折子的,若没有,便要当堂递上,那折子层层递到他手中,赵琛随意看了一眼,直觉不是什么大事,看着险些站到殿外去的人,无可无不可地微抬下巴:“讲。”
“大楚以孝治天下,无违于礼为孝。”
御史被请上前来,洋洋洒洒花了一炷香的使臣大讲孝与礼,大朝会来的人多,时间比平日里略晚些,赵璟起身之后先去校场骑了马才来,本就耗了精力有些疲乏,如今听御史一念,立时打起盹来。
赵琛也开始出神,待到御史口中说出殿下二字时猝然回神,恍然发现自己方才竟然是盯着萧远。
萧远自然也看着他,也不知无意间对视了多久。
他收回视线转向御史,御史手执朝笏,说了这许久嗓音还是同方才一样的洪亮,赵琛在心中送了他四个字,老当益壮。
老当益壮的蔡御史说:“……殿下当为天下女子之表率,此后凡上书,对奏自言称妾。”
原来方才那一番长篇累牍的论证是冲他来的。
蔡御史没有提前写奏疏,而是直接在这样的大朝会上站出来,要他自称“妾”。
这是英宗时的规矩,英宗也是一位能人,在位时间不久,荒唐事倒是做了不少,最后像是遭了天谴暴毙而亡。
英字明褒暗贬,这谥号只比亡国之君好一些,他也确实当得起,自登基到暴毙,菜市口的血没有断过。
除此之外便是这些看似重要实则无用规矩。
这一条在理宗时便废了,秦国公主上书对奏向来自称儿臣,而武宗时并无人强调这一点。
如今将这所谓的规矩拉出来,自然是给他看的,蔡御史不知是当了谁的剑。
不论蔡御史目的如何,纵着他上书之人,赵琛看向太师,目的定然不是叫他遵从,多半是试探。
试探赵琛的态度,试探朝中有多少人会为他说话。
赵琛也乐得如此,他也想知道如今,有多少人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至于这规矩,即便他表态,秦国公主也不会认,真论起来,秦国公主才是长辈。以身作则,也要看她愿不愿意。
御史说完便执笏静立,他知道这番话说出来定然是有人同他辩驳的,他已是做好了辩论的准备。
但谁都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会是萧远。
靖北王与太师的座椅都是侧放,大体上是面向朝臣的,萧远做得歪,面向赵琛了,此时他回过头来看向蔡御史。
“这位……”萧远扬眉,似乎是才发现这是熟人,语调中还带着些“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原来是蔡御史。”
蔡御史显然深知他个什么人,向着他躬身却并未说话。
萧远道:“蔡御史方才句句不离礼,想来是十分懂礼了?”
“臣愧不敢当,臣所言皆为圣人之言。”
“御史何必自谦,方才说了这样久,想来是很有一番见解,本王却是有一事不解。”
蔡御史想起上一次,从萧远口中听到这句话的场景,萧远问他女子为何不可纳二夫。
如今再听这话,顿觉十分不妙,然而再不妙,他也不能拦着萧远不让说。
萧远道:“御史可知何为尊卑?”
蔡御史不假思索:“《易经》有云,‘天尊地卑’,天为尊地为卑,君为尊臣为卑,父为尊子为卑,夫为尊妻为卑。”
“既然如此,”萧远倏然变了脸色,冷然道:“何时轮到你给殿下立规矩了?”
蔡御史论了许多尊卑却没说长幼 ,赵琛为长,赵璟为幼,妾乃女子自谦之词,要他称妾无异于折辱。
萧远知他身份,赵琛既是男子,这折辱更甚三分,如何能忍。
赵琛知道,旁人却不知,靖北王当堂发作,一时殿中静默无言。
蔡御史不惧他,气得朝笏都在抖:“御史监察百官奸邪并许言事,上至公卿,下至吏卒,何人不可谏,何事不可说?”
蔡御史大义凛然秉公直谏,下头却无人应和,今日之举本是要借机试探殿下。既要试探,自然是分作两派才好站队,但如今叫靖北王一打岔,分歧竟到了御史身上了。
片刻之后才有人站出来:“臣以为蔡御史此言不妥。”
萧远看向那人,周瑞麟,他又仿佛失了兴致,懒懒靠在椅背上。
周瑞麟还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朝会上说话,却是不卑不亢:“尊卑固然有别,长幼岂可无绪?殿下为长,官家为幼,故而此行不妥。”
周瑞麟这话听着还能附和,于是有心向赵琛表忠心的人纷纷出来站队,其间又有辩驳之人,众人有意无意地将那话题又拉了回来。虽然中途被萧远打岔,双方目的也算是达成了。
赵琛大致看了看,同他想的差不多,并不是站出来的就一定向着他,也不是说余下的都在他对立面,这只是一次表态。
不论如何,这局面,比赵琛去岁刚入朝的时候好多了。
站了队,此事也该做结了,双方心知肚明,赵琛也懒得做戏,看了内侍一眼,内侍便宣布退朝。
今日这试探,早晚会来,这挑的话题虽然出乎赵琛预料,倒也不十分意外。更叫人惊讶的是萧远的态度,这般当堂回护,也不知会传出什么。
赵琛前脚刚回文德殿,萧远后脚就来了。
“方才,多谢无恙为我解围。”
这算不上什么“围”,萧远不说话,这事一样能过,但他既说了,赵琛也总该表态。
“萧某一介武夫,不知什么尊卑长幼,但知亲疏有别。”他顿了顿,“殿下,我自然要护着。”
赵琛总觉得那停顿有几分微妙,该是少了什么话,不待他思索分明,又听萧远道:“况且,我都没听过,如何能叫旁人听了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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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 7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