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和正襟危坐,下意识摆出严肃的模样。只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他眼神飘忽不定,瞅天瞅地,就是不瞅顾青云的脸。
顾青云端起杯盏,遮掩唇角的笑意。欣赏须臾,才好整以暇道:“不是有话要说?问吧!”
林清和眼神微顿,飞快地瞄他一眼,视线一触即分,“你、你如何知晓,我有话要说?”
顾青云垂眸轻笑,向来冷硬的面容,染上一抹柔和:“猜的。”之前可没见你这么热情,又是留饭,又是点心花茶,他自然受宠若惊。
林清和没有刨根问底。他盯着身前那杯茶,仿佛那水里漾着朵花儿:“你是如何设计蒋文良的?”
顾青云听到“设计”一词,略微皱眉,一板一眼地纠正道:“是铲恶锄奸。”
林清和呆了一呆,“呃,好、好吧,换种说法。你是如何扳倒他的?”这、这总可以了叭?
顾青云并未立即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放到林清和跟前:“现下该物归原主了。”
林清和指尖微动,一下一下敲击着杯盏,杯中茶水随之轻颤,一如他那颗沉浮不定的心。
罢了,玉佩能有什么错呢?它从未改变,变的只是人心。
他神色如常地拿起玉佩,放到日光下,静静观赏片刻。
竹节傲然依旧,在漫长的时光里,在记忆的最深处,在他清澈的瞳孔中,尽情地舒展着身姿。透过光影,林清和仿佛看见那位清俊儒雅,宛若清风明月般的男子,在玉佩中寄托的满腔慈父之心。
“你直接告发了他?仅凭这块玉佩?”
顾青云扬眉,目光灼灼地看他,“自然不止。他那个人谨慎惯了,必定留了后手。”若是直接拿出玉佩,没准会被反咬一口。
林清和放下玉佩,表示赞同,“的确,他若是不聪明,也未必能走到这一步。”
顾青云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我告诉书院所有人,要在当晚戌时初,揭露陷害我的真凶。”
林清和微感诧异,这是要引蛇出洞?
顾青云轻轻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不错。仅凭玉佩不足以定罪,若是能诱他亲口承认,事情就好办了。”
可是,林清和的眉毛拧成一团,蒋文良又不傻,怎会轻易上钩?
“在那之前,我便央求夫子,请他与斋长、监院等人,于当晚酉时三刻,来我学舍。”守株待兔。
原来如此,林清和明白过来。戌时初换算一下,约莫是晚上七点,而酉时三刻,则是在那之前的一个多小时。中间打了个时间差而已。
顾青云只需将学舍空无一人的时间,控制在这个时间段,蒋文良若是心虚,也必定在这个阶段内动手。
可也不对,蒋文良机关算尽,怎会连这点小小的试探都看不清?
“他求证了相识和不相识的同窗,及夫子,皆得到同样的答案。像他这种聪明人,不会轻易相信别人放出的讯息,但是自己亲自确认之后,往往又会深信不疑。”
顾青云不曾提及,自己从前也是这一类人。吃过几次亏后,才长了记性。
林清和见他杯盏空空,主动给他续了一杯,“那他,为何会亲口坦白罪行?”
顾青云执杯的手一顿,心中极为复杂。他心里暗暗思忖:“若非我引他见了那些糕点,又骗他你已得知一切,恐怕他也不会失了分寸,气得口不择言,攀咬出落水真相。”
顾青云忽然抬眸,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了?我脸上有答案?”林清和不明所以,下意识摸了摸脸。
顾青云轻笑:“呵,许是因为证据确凿,狗急跳墙罢。”至于狗急跳墙的原因,他略过了。
“哦。”林清和轻轻应了一声,复又想起,“那些青楼赌坊的打手……”
“也是我遣了人告知。”顾青云面不改色,唯有捏得泛白的指尖,泄露出主人的几丝紧张。
林清和没有就此事发表意见,反而问道:“他怎会欠下这么多银子?”
顾青云心下一松,语气低而舒缓,“他同县城的公子哥交好,那三人家中管得严,故而每次去消遣时,账目都记在蒋文良头上。他并不计较,只是担个名头而已,既能攀上关系,又能得到额外打赏,何乐而不为?”
所以那些公子哥,在蒋文良被赶出书院后,便翻脸不认人,坑了他一把?
啧,看来蒋文良人品不行,人缘也不行。
林清和确认了心中猜测,暗自感叹顾青云可真能忍。这连番设计,环环相扣,各人心思,全都算计在内,直算计得蒋文良再也翻不了身。
他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顾青云脸色微变,他紧盯着对方面上神情,声音干涩,语气发紧:“可是觉得我手段狠辣,过于咄咄逼人?”
林清和惊讶回望:“何出此言?我只知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以直报怨,以牙还牙,我并不觉得有错。”
顾青云彻底放下心,才松了手中紧扣许久的茶盏。
林清和见他好似在紧张,颇感稀奇。他拾起糕点,咬了一口后,又含糊问道:“话说回来,他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得置你于死地?”
顾青云见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吃得很香,忍不住也拿起一块,随口道:“大约,是嫉妒我天分比他高罢。”
“咳咳咳……”冷笑话来得猝不及防,咽下的糕点顿时卡在嗓子眼,叫林清和咳个不停。
大哥,你不知道在别人吃饭喝水时,不能讲笑话的么?林清和幽怨地瞅了他一眼。
顾青云急得站起身,蹿到他身旁,帮着顺气。他面上满是懊恼,嘴里不住道:“怪我,怪我……”
怪你什么?怪你过分优秀?林清和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儿。
再次坐定,两人不约而同地跳过刚刚的话题。顾青云转而夸起糕点味道,问询糕点生意如何。
索性也无事,林清和便将那天集市情况,一一道明。
略过星星不谈,顾青云沉吟半晌,提出自己的建议:“那位老汉,既在县城扎根许久,恐怕不好对付。下次,若是情况不对,莫要纠缠,可去南城寻我,或去章记点心铺。”
只是最近章家出了事,章之霖已有几日未去书院。否则,这事便可直接寻他商量。
想到这里,顾青云心中一动。章家之事,似乎就与幼童丢失有关,星星,会是章家小少爷么?
*****
章府,众人齐坐一堂。
家主居于首位,一向威严的脸上,充斥着怒气。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老二一家,眼里满是失望。
二老爷坐在下首,脸色讪讪,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兄长的视线。二夫人抱着小儿,脸上无动于衷,对于丈夫这幅上不得台面的样子,早就习以为常。两人各有心思,心里却同时怨怪侄子小题大做,不就丢了个小孩么?还是个小哥儿,也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章之霖接收到二叔一家的埋怨,心中不由得怒火更盛。他闭了闭眼,强压住发火的念头,冷脸看向堂下跪着的婆子,沉声道:“我再问一遍,你当真不知,孩子是如何丢失的?”
那婆子眼珠子转了转,张口便喊冤:“大公子,老奴是真不知晓啊,小崽子平日里闹腾得很,一个没看住,人就不见了。这次,兴许也是从哪个狗洞里,钻出去了……”
“你们也都是这话么?”章之霖看向婆子身后的两个家丁。
“回、回禀大少爷,确、确实如此。”跪着的家丁并无婆子镇定,只得拼命低着头,掩饰面上心虚。
章之霖怒到极致,反倒平静了。他向外唤道:“来人,将这三人绑了,稍后送去衙门。”
地下三人顿时慌了,婆子大惊失色,匍匐几步,抓着大公子的袍子哭喊道:“公子饶命,老奴句句属实啊。”见对方无动于衷,她又扑到二老爷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哀求。
“二老爷,二夫人,求你们开开恩,老奴本是二房的人,也是奉了你们的命令,才去照顾小崽子啊……”
章二爷脸上似有动容,他腆着笑看向侄子:“何必闹得这么难看,事情传出去了,岂不是丢咱们章家的脸面?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孩子,说不定是自愿离开呢?”
章之霖并不搭理章二爷,这人的冷心无情,他早已有所体会。命人将挣扎不休的三人拖下去后,他才看向对面的二叔,讥讽道:“二叔现在才担心章家脸面,怕是晚了罢?”
云翼好歹也是你亲外孙,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下人磋磨,甚至下落不明,如今还有脸提章家脸面?
想起堂弟临死前的央求,章之霖愧疚不已。若非无人可靠,堂弟也不至于拜托隔房兄长,帮忙照顾儿子。
只是,自己毕竟是大房之人,堂弟死后,二老爷偏说自己亲自抚养云翼,他无权阻拦,只能每次回来时,探望一番。
谁知二房,便是这般阳奉阴违,不仅虐待孩子,更是将孩子弄丢了,这怎能不让他震怒?
章之霖懒得去看二叔装模作样的脸,朝父亲拱手道:“云翼的下落,我定会追查到底。幕后之人,还望父亲明察后,莫要姑息!”
章大老爷叹着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同意了儿子的请求。
章之霖甩袖离开,带着绑起来的奴仆,前往县衙。
二夫人见无事了,抱着儿子,对着家主行了一礼,施施然地走了。留下章二老爷,一时想走又走不了,急地抓耳挠腮,最后不得不垂头领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