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谢忱去的乐坊名为伶乐府,坊主刘钱原先与他父亲是熟识,两户人家也是逢年过节互相拜访的关系。
两人进入乐坊与店小二交涉了一番,依着林今誉的关系得了坊主的默许,上了二楼厢间。
店小二拉开木排门,只见一名身穿灰色大袍留着长胡子的中年人正立在窗边,手里正把玩着一个精巧的金算盘,一副精明高深的模样。
谢忱看见此人心里瞬间警惕起来,脸上扬起笑,一手虚扶着林今誉抬步朝前向对方拜礼:“刘坊主好,久仰大名。”
林今誉也在后行礼喊了一声:“刘伯伯。”
刘钱转身单手作揖让两人入座。
隔间里是低矮的小桌,关系并不亲疏的三人迎面对坐画面显得有些滑稽。
谢忱怀里还紧紧抱着被布包裹着的吉他,他待刘钱饮了茶欲要张口,便看对方脸上表情微动,先开口说话了。
他问林今誉:“听闻小誉要给我介绍一位乐器制师?”
他脸上带着三分淡笑眼里却无波,似乎对他的打扰有些不喜。
林今誉看着刘钱忽然有些后悔带谢忱来伶乐坊了,他原以为带谢忱来找父亲的故交,能得到一丝帮助,却忘了自己与父亲最大的不同是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对方一介商人做不了施粥的善事。
“是。”他扯出笑容,压着情绪说话:“谢大哥是我偶然结识的朋友,制器能力异于常人,他最近改制一类琵琶,十分优良厉害便想带他来见刘伯伯引荐引荐。”
刘钱呵笑了一声:“小誉啊,你年纪不小了,可不要信些旁门左道,糊弄人生呀,改制琵琶可不轻巧,国中没几位制师能改得出新意,你不要让人蒙骗了。”
谢忱见对方话里带刺安抚的压住了林今誉的手,脸上笑容不减把话插进来,“刘坊主,误会了,小誉也是受我所托来此引荐。”
“坊主说琵琶改制艰难实属不假,我来此寻坊主不是为得纸上谈兵。”
他抿笑继续说话:“不如这样,坊主先瞧一眼改制的乐器?”
刘钱闻言不予答复,只是横着粗眉看过去。
谢忱将灰色的粗布一层一层翻开,琵琶光滑的背部率先露了出来,紫檀木被打磨的色泽光滑,一下便吸了晴。
他抖了抖胡子,显然有些感兴趣了。
谢忱握住细颈将那边精细的紫檀琵琶正面翻转过来给刘钱看。
只见那琵琶形状似是细梨,正面面板平整光滑,四弦多品。
细颈上半部分凹凸不平似小山,四根弦钮削成了螺状,十分漂亮。
谢忱脸上笑容恭恭敬敬,将琵琶来回展示了个遍,随后才开始介绍:“我这个呢,叫曲项琵琶。”
他的手中环着琴颈弯曲的位置继续说话:“咱们平时的琵琶脖子都是直的,便是直项琵琶,那我这琵琶脖子是弯的,于是便称为曲项琵琶。”
他手中摸着上面长短不一点的品,细小牢固像一排排立于湖上并行的小舟。
“这琵琶最妙的地方不在相貌,而是品,二十四品,能弹的曲子更加丰富。”
他拨了拨弦,耍了个轮指:“玩法也很多样,音色一点不比直项琵琶差。”
刘钱打量着那边精美的梨形琵琶,手指玩转的算盘的速度不禁加快了许多,他面色沉稳搭配上那一撮长胡像钓鱼坐定的老翁。
许久才露笑,有些遗憾摇头:“你这琵琶的确改的好,又漂亮又有新意,只是难弹呐,不是人人都能像你一般将着新琵琶弹的顺畅,何况是弹一首曲子呢?”
“刘坊主这是多虑了,小誉花了五日便弹的熟练无比了,何况哪有人只卖新乐器不教弹法的?”谢忱笑着将话抛回去,将人堵的无话可说。
“即便是这样,客人听不惯也是没办法呀。”刘钱兜兜转转就是要讲话说绝,完全不照顾林今誉的人情。
故人之子有什么人情?
刘钱捋着胡子心道。
谢忱也不罢休,钻头将背后的吉他翻出来,开始强买强卖:“坊主实在担忧那也没关系,我这还有一把新乐器叫吉他,最近在集市里一天便能卖掉十把。”
“可见百姓们有多喜欢,坊主担忧的问题一律不存在呢!”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钱抓着手里的金算盘拍桌,指着吉他大大的音孔急斥:“这是什么四不像的玩意儿?放着大大的洞口哪能弹曲!你休要唬人。”
林今誉今天才算真正见识到了谢忱没脸没皮的模样,与寻常稳重的样子大相径庭,竟直接将刘钱给搞急了。
“坊主别不信呐——”
“行、行,我可以给你个机会。”刘钱脸色涨红收住气,再次变回先前不冷不淡的口吻:“待楼下的伶人奏曲结束,你便带上你的乐器在台上弹一曲,让我看看这些乐器是不是真有你说的其貌不扬。”
就等你这句话。
谢忱挑眉露出真情实感的笑容:“那敢情好!”
他将琵琶递给林今誉和刘钱打着商量:“刘坊主,一会儿我弹吉他,让小誉弹琵琶,可否?”
对方拍了拍袍子起身摆手:“随你。”
两人揪着伶人一曲临终,抱着乐器从屏风后面进去,与她们交接。
古色古香的屏风是由薄纱织绣而成,坐在台下的客人看屏风里便是一副若隐若现的画面。
谢忱目前只会两首桑乐朝的曲子,除了上次林今誉摸索的《乐行歌》还有一首《送春风》。
《送春风》讲的是一名歌女哭送心上人参军的故事,后来延伸为了送别曲。
乐坊弹曲弹的是乐曲里的故事,好的伶人能用一把琵琶弹出壮阔的画面来。
《送春风》是林今誉自己摸索曲项琵琶弹出来的,弹起琵琶来也更加熟练。
论吉他自然是谢忱的长项,林今誉弹《送春风》的吉他和弦还不够熟练。
两人对坐两侧,远远对上视线。
谢忱微微颔首,林今誉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环抱琵琶左手按弦右手弹拨。
铮——
响而短促的弦声响起。
他右手缓而有力的弹弦,奏出一段平缓轻柔的小调。
第六声出后,谢忱抬手拨弦开始弹奏吉他低声伴奏。
两道声音相互融合缠绵不止,像是在娓娓道来歌女与心上人的初遇。
台下寻欢作乐了客人原是不以为然,直到听见熟悉又陌生的琵琶声而又闻见一道低沉的声色尾随琵琶缓缓行来,一下子便被抓住了兴趣。
只听那琵琶由原先的轻快忽而变成了悲伤流转。
林今誉的左手也开始了不停的轮指,伴随着谢忱的和鸣,他的拇指对着琴弦加速挑起,伴随着急促而起的弦音。
心上人要离开了。
歌女只能站在城门之上眺望那密密麻麻的行军队伍,期盼能在其中找到心上人的身影。
最后一整只行军队伍都消失在了日落之下,歌女悲痛归家。
急促的弦音再次低缓而来,此时琵琶与吉他同起同落。
不过十秒,琵琶声再次急切而来。
打仗了!
客人们的精神紧绷着,听着那极速短暂的弦音与影影约约的吉他声揪紧心脏。
林今誉抬手扫弦的速度极快,直到最后一瞬猛的拂起。
弦声停了半霎,再次激烈而起。
是大捷!
客人们饮茶大笑仿佛身临其境。
弦声微弱落入尾声,琵琶退去留下吉他缓缓临终。
曲子一停,台下欢呼雀跃。
“好!这曲子弹的好啊!”
“再来一首秋宴如何!?”
有人唤着店小二问。
店小二无助望向柜台旁的刘钱,只见他保持的笑容没有回话。
“坊主,我加多一两银子,让台上再弹一首给大家乐乐如何?”
“呵呵,怕是不行了,刚刚那是客人献曲,非我意愿。”刘钱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道。
忽的他眼睛看见了什么,拂袖快步上去。
只见一名青衣公子头戴金冠,身戴圆珠金链推搡着店小二朝着屏风后闯去。
“啧,你们这些伙计怎么回事?我想去看看里面的伶人怎么了,这些钱赏你了,给我让开”他说着随意往兜里掏了一袋银子甩在了店小二脸上,将人砸的扑通倒地。
他未走几步便被刘钱拦下了,对方眉开眼笑露出一口白牙关心问:“文溪公子怎么来了?好些时日未见你来坊里听曲儿了,要不要去楼上厢房里听月儿姑娘弹琴?”
文溪不耐烦的甩了甩被他触碰过的袖子,退了几步拧起眉,“我要听刚刚那二人的弹曲,你先让开,让我去和他们交个朋友!”
他说着直接推开刘钱,风风火火冲到了屏风后面。
谢忱和林今誉抱着乐器正准备下台,差点别一个忽然冒出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文溪抬头看清了两人的相貌不禁退了两步,正好踩到了急急追上来的刘钱,将这位坊主踩得够呛。
他一双狐狸眼紧紧的注视着林今誉,目光从他脸上到他手中拿着的陌生乐器,发出低不可闻的喃喃。
是你……
林今誉被这位陌生公子打量的不太舒服,他看着对方的容貌确定自己并未见过对方,那不成他认识自己?
谢忱看着来人皱眉,不动声色的走到林今誉的身侧,阻隔了文溪的视线。
两人并肩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