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新?”
卧室里的殷言新闭上眼磨牙,觉得今晚自己这亲妈颇有软磨硬泡,非拉自己结交吉叔家那小子的架势。
他没兴趣上赶着去认识结交谁,何况王兰芝口中那人清早才触过他的霉头。
敲门动作顿了顿,随即又轻轻重复。
“什么事?”
打开门,殷言新堵在门口眉眼微垂。王兰芝端着若无其事的笑,双脚拘谨地守在压条外,向儿子撒娇般央求:
“小新,陪妈妈出去散散步好吗?”
其实母子俩互相都知道彼此的心思,但偏就这么于无声中对峙了足足半分钟。
逼仄的门前,殷言新有那么一瞬间的走神——从前也好,现在也罢,她好像就是知道怎样逼自己最有效。
于是没能沉住气的殷言新动了动,到底没狠下心拒绝,转身关上门,随即闷头自顾走出家门。
“吉嫂——”
殷言新出门就瞧见吉家黑灯瞎火,这倒遂了他的意。可王兰芝不信邪,正要上前敲门,殷言新不耐,便径直返身回家。
“欸儿子!”
“人不在,蹲门口有什么用?”
殷言新转过来公事公办地说完,又面无表情地要折回去。
“儿子儿子!”
可好容易把人拉出门,即便交不上朋友,王兰芝也想和儿子谈谈心。于是她赶紧拦住殷言新,细纹的脸上堆满失落,
“就陪妈妈走走,好吗?”
“……”
夏夜的街边公园处于某种极度混乱的和谐中,大爷大妈随机分布在广场舞、侃大山以及遛弯团体中,剩下夜跑遛狗的青壮年穿梭其间。
八竿子打不着的舞曲调和成某种诡异的水乳交融,躁动此起彼伏,挑逗着公园外路人脆弱的神经。
殷言新右手臂被王兰芝挽着,却累及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自在,沉着张脸只顾走,显得自言自语的王兰芝有些神经质。
“谨——新新,咱们去商场里看看好不好?”
来到离家最近的商场,王兰芝被眼前的火树银花迷得一时没迈开步子,下意识脱口,随即慌不择言地改换回来。
闻言殷言新脚步一顿。
这个称呼实在太过久远,久到方才殷言新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在懵懂的幼年,这样亲昵的爱称代表父母全心全意的宠溺与安全感,像呼唤捧在心尖的掌上明珠。
可偏偏叠在那个字之后。
刹那殷言新脸色跌到谷底,半晌没开口,手臂僵硬而后隐隐蹭动,要和王兰芝脱开距离。
“妈妈忘了,儿子早就长大了。”
细微的动作王兰芝全看在眼里,贴心的刀扎得深,她忍不住嘴角抽搐,跟着儿子的失态,开口也有些失声,
“还要进去逛吗?”
王兰芝心知这话多余,平日殷言新就计较得紧,此刻她懊恼至极却没别的办法,内心急于翻过眼前这页,望向儿子的眼神满是慌乱不堪。
寄养的几年里,殷言新身上逐渐长成冰冷而坚不可摧的躯壳——他再也不是王兰芝伸手就能揽入怀的小太阳。
人来人往,殷言新黑色运动裤兜里的手攥成拳,他自嘲般轻哼,今晚的耐性算是彻底告罄。
但想走的人到底没走成。
蓦地洗脑的舞曲戛然而止,大爷大妈结伴鱼贯而出,单薄的母子俩淹没在振聋发聩的欢声笑语中,像热锅里半死不活的鱼,挣扎着被迫来回翻面儿。
“进去吧,”
混乱中殷言新被挤得实在不行,只好重新提嗓改主意。母子俩心有灵犀的双手即将触碰之际,殷言新猛地向后绕去,虚虚贴在王兰芝脊背护着她向商场里走。
王兰芝抬手空欢喜,僵着笑连连点头,被殷言新半推着穿过人群进了商场。
前室冷风呼啸而过,殷言新立马收手,别过脸强忍住咳意——
目之所及,商场里来来往往人很多。
有父母孩子,有祖孙同堂,有情侣爱人,当然也有将购物车推得歪不横楞的独行者。
殷言新谨慎地吸入香水混杂的冷气,透过这些陌生人望向飘渺的远方。他并不羡慕那些展露给外人的笑脸,只是想离开这个家独自生活,越快越好。
幼年时殷言新把亲人二字当得真,什么话都不藏着掖着,什么情绪也都不懂得收敛。因此那会儿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着父母菩萨低眉状的长辈转头就疾言厉色?为什么长辈和自家孩子那样亲昵的神情从来落不到自己头上?
等他终于明白亲人之间原来也有所不同,于是拼命读书,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家。可惜到他以为终于重归梦寐以求的家,才知道自己日思夜想的亲人好像在事无巨细地照顾别人家的孩子。
从未间断。
要不是殷言若时常还在身边,他都快不记得原来自己现在苦熬的地方竟然也能称作所谓的家。
“小新,妈妈记得你爱吃这个,”
进了商场,王兰芝直奔中庭的开架糖果铺子,连价格都没来得及问,接过服务员手里的包装袋就开始挑拣。
殷言新站在离王兰芝两步开外的地方,抬头瞥了眼木架子顶横挂的硕大商标,脑袋里鬼使神差冒出个念头——那小孩儿似乎也爱吃这个。
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殷言新头回见自己亲堂弟,就在他绕着满屋子追人,撕心裂肺要吃糖的某个下午。那时候小孩儿门牙漏风,糖字在他满是唾沫的嘴里滚一遭便成了‘扛’字,笑得殷言新鞋没脱完便撞上柜子。
小孩儿不但跟殷言新一样爱吃糖,还特别喜欢黏着他。等他回神过来,跑累了的小孩儿跟头小猪似的,安安稳稳窝在他怀里打起轻鼾。
深刻的记忆挥之难去,等殷言新开始有了恨,彼时因嫉妒而肿胀的心脏猝不及防被软刀贯穿,积攒渐久的恶毒梗在喉底,在每次见到小孩儿时如刀尖抵住的鲜血,发泄不出也强咽不下——
他们俩不应该是死对头么。
那么多年本属于殷言新的疼爱全给了这小孩儿不说,现在他倒还有脸得寸进尺,来讨自己的欢心。
实在荒唐,实在可笑。
“殷言谨也爱吃啊,”
殷言新死盯着那袋沉甸甸的糖果,半晌像突然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在王兰芝掏钱包的时候幽幽刺了句:
“妈,您记得真牢。”
王兰芝清楚殷言新的软肋,殷言新自然也明白母亲的痛点。
不知道是不是养个小孩儿养出了真感情,还是不敢挑衅殷少明在这个家绝对的权威。殷言新偶尔撒撒气还行,可当真板起脸说他们的不是,王兰芝倒不肯了。
恍若之前的疼爱都是假象。
“言新!”
王兰芝拿钱的手递了一半,识趣的店员忙低头假装翻找袋子。于是王兰芝收回钱,正色问儿子:
“那你还要不要?”
“试试这件?”
拒绝的字眼在嘴边,殷言新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刹那间冲破母子俩追根究底的死局。王兰芝慢了半拍的眼神松动,随即跟着殷言新侧头循声望去。
方才没逮住的那小子,现下原来正被吉叔吉婶拉扯着团团围住。
吉叔单手挂着件浅蓝条纹T恤,另一只拿件淡灰同款抵在人胸前,端着极为严谨的态度,似乎在犹豫哪件更合适。眼睛眯成缝的吉婶则在边上起哄,恨不得叫外甥照单全收,件件都试过。
这人竟然能寄养在吉叔家中。
殷言新失去控制的大脑突然无可救药地横生出羡慕到愤怒的情愫——同样是寄养,怎么殷言新被迫进入新家庭的第一天,就得在各种规矩中度过。
不能欺负表弟,不能偷听大人说话,不能要东要西,不能什么衣物都扔给舅妈洗,比如贴身的那种。
还有很多。
所谓的规矩并非歪理,即便到现在,曾经的每一条仍历历在目,往日的不平却早已消散,甚至那天舅舅舅妈的神情也在长久消弭的岁月中模糊成一抹不足为惧的痕迹。
但那种闯入禁区的罪恶感犹在耳畔。
他像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幼崽,无所依靠,任人鱼肉已成定局,因为这是对惊扰别人阖家团圆、岁月静好的惩罚。
这是殷言新在难过之余,长久的揣摩之后得出的结论:
殷言新有家,父母双全,还有亲姐在侧,与别人而言他并非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他不具备让人轻怜重惜的条件。
于外人而言,他就是个纯粹的麻烦。
殷言新默默站在不远处接收眼前的景象,喉间堵了块粗砺的石块,眼眶温热渐而滚烫,倏尔他收回视线,死咬嘴唇以扼住即将失态的情绪。
“兰芝?”
面对母子俩的吉婶最先注意到这边,尖亮的嗓子吼出声,两方视线相对。接着吉婶几步过来,看见王兰芝手里的纸钞和前台上密封的糖袋。
“给孩子买呐?”
“吉嫂,吉教授也在呢,这么巧——”
王兰芝将方才的情绪敛得干干净净,像和儿子高高兴兴逛街到半途,偶然碰见邻居般打招呼,
“你们也带孩子出来呢?”
吉叔点头微笑示意,随即嘴角打了个更为亲和的弧度,投向殷言新。
殷言新没理任何人。
“这不是——”
嘈杂的商场最善吞没不易察觉的细节,吉婶话匣子大开,突然想起还没介绍过自己的外甥。此刻江予舟身上还披着那件吊牌的衣服,猝不及防被拉到母子俩跟前,
“这就是我外甥,之前说过要来市里念书的,今早刚到,还没见过吧?”
“哟,真是一表人才呀!”
王兰芝几句夸人的俗套惹得殷言新直发麻,亏他是吉叔的外甥,但凡换了人,他定忍不住反唇相讥。
随即殷言新眼缝歪斜,瞧这人的五官全然没长在他这个年纪,麦色的皮肤分辨不出洁净度,比例夸张的眼睛和嘴巴更看得殷言新不舒服。明明感觉这也是个冷情冷性的家伙,偏比殷言新明事理似的装出副逢场作戏的圆滑——
“阿姨过奖,我叫江予舟。”
说完江予舟点头微笑,露出假白的宽阔牙齿,彻底让殷言新没了打量的兴趣。
下一秒殷言新眉眼微挑,这名字听上去怎么跟他在报纸上见到的别无二致?
“哎,真乖!”
王兰芝合不拢嘴,边应声边拽身边的殷言新,
“小新,打招呼呢!”
小心什么?
江予舟脸上的笑意半分未减,目光灼灼看殷言新眉眼微低,偏向吉叔一侧,心里却觉得这人如其名——
听着就不大好养活。